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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亮的世界 蔣曉薇與黃妍對談:用創作療癒現實的痛

兩個月亮的世界 蔣曉薇與黃妍對談:用創作療癒現實的痛

文:Gi Lam
圖:Andy Wong @ 突破

如果閱讀村上春樹,能共感內心莫名的孤獨;那麼身處香港的我們,又如何共同於生活的異常與困惑中取暖?作家蔣曉薇與唱作人黃妍,上週日就在香港書展講座「兩個月亮世界——蔣曉薇與黃妍創作對談」分享,並由香港流行文化研究學者陳嘉銘博士主持。

二姝從村上春樹,談到如何用輕盈書寫沉重,再怎樣以虛幻描寫現實等;如主持陳嘉銘所言,她倆就像《1Q84》中所描寫的「兩個月亮的世界」,即使面對迥然不同人與世界,但在平行時空下的月光,還是能用作品讓人感受一樣的溫柔。茲節錄部分內容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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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屯門女生,創作與閱讀的起點

陳嘉銘:我們三人都在屯門長大,我在友愛邨、黃妍在安定邨、蔣曉薇在屯門碼頭,可能我們曾像小說中的人物般擦身而過。而今天為何選擇「兩個月亮」作主題?一來是因為《1Q84》描寫了「兩個月亮的世界」,二來是兩位創作本身都有很多村上春樹的背景。不如先談談你們年幼時的閱讀經驗,如何啟發日後的創作。

黃妍:回想小時候我唯一的娛樂就是看書。我的世界觀、眼界都因為看書而擴闊。始終一個正常人很難體驗到很多東西,例如看過一本書叫《烈佬傳》,作者黃碧雲寫一個吸毒者的一生。相信我這輩子也不會吸毒,也不明白經常出入監獄的感覺;但這些素材不知在什麼時候,都可能創作時無緣無故冒出來。

蔣曉薇:小時候很怕面對人群,小息時會「閃」去圖書館;圖書館沒人望我,沒人會走過來跟我說話,所以覺得圖書館是我心靈的防空洞。看一些作家的成長經歷,如岑朗天說他中學時已經看尼采、潘國靈讀中學時看《存在主義概論》,但我初中是看瓊瑤的愛情小說(笑),然後慢慢看金庸,長大才接觸文學,讀余華、董啟章和張愛玲等。我很認同黃妍說閱讀成為記憶的素材,當我後來寫作,發覺自己幾本書或劇場作品,一定扣連不同的書。席上有一個讀者整理過,我在《秋鯨擱淺》中引了三十個作品作互文。

黃妍:我就是讀完你的小說《秋鯨擱淺》,就去重看(書中提及)的《千與千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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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村上春樹的孤獨,凝視各人的孤單

陳嘉銘: 我最近讀到一篇專欄的文字,來自韓麗珠6月6日在《明報》的專欄,她剛好寫到村上《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裡面有一句說話,我覺得可以拋出來跟大家聊一聊;因為可能關於除了扣連別人外,怎樣再扣連自己呢?它寫到看完這本書之後感到:「生命讓我了悟,活在這個物質世界,所有事情的發生,都是一物換一物的交易,包括成長和蛻變本身。」然後她就發現經過過渡之後,自己的皮膚以及時間都有轉變,意思是外在以及去感受世界的時間,都有轉變。為何我引用這段文字呢?因為剛才在說對外在世界的扣連,究竟村上的作品,以至兩位的創作,如何扣連自己內心?譬如黃妍的《兩個月亮》,在MV裏面,兩個人背著月亮,一個是成長了的大人,一個是小朋友;兩個人好像互相扣連,在世界找到一些安靜或者出路。其實村上很多作品都是為自己找出路,這件事對你們兩位來說,會怎樣看呢?

黃妍:我覺得那個扣連是由個人出發。在村上的作品裏,很多時候都是一個人,例如《海邊的卡夫卡》,就是一個人的旅程。但為何會這麼容易覺得它跟你有關?就是因為其實我覺得個人和團體很難分離,因為你在生活裏面你可能都是團體的一部份;或者你說你很自閉;但你會發現你儲了很多情緒,那些情緒可能你會找渠道抒發,去講自己對不同事情的一些看法後,多自閉的人也可找到相同信念的人。其實看村上的作品也一樣,讀後會發現原來他過的生活,我也在過,就覺得很容易緊扣了。我覺得村上作品很厲害的地方,是他將那孤獨感描繪得很準;他不只告訴你 「我很孤獨」就完……

蔣曉薇:他是寫了一本書、用整個世界,來呈現孤獨的狀態!

黃妍:對,當他描繪那種生活時,你就會想:「啊,我也是這樣,可能我也是一個孤獨的人,骨子裏也是呢!」,就會很容易浸了下去。

蔣曉薇:我覺得那種孤獨是很吸引,可能村上和我們都是城市長大;城市是很多物質,但我們心靈裏面都很空洞。《1Q84》教我凝視一些孤獨的生命。不知道大家記不記得有段時期香港曾出現「蝗蟲論」;當2017年我寫《秋鯨擱淺》時,那時的單非兒童,不像今日的專才計劃;坊間會覺得他們不講廣東話,又可能沒帶什麼資金來,然後又令教育水平降低。我做老師時,一班學生可能8成是講普通話,或者8成都在內地家庭長大;但是我跟他們相處時,沒有這種厭惡感,或者沒想過用「蟲」去稱呼他們的感覺。反而我想:「你們是不是很孤獨?你們會不會很不習慣這裡的生活?」恰巧那時在教學上,自己也有一種好像很不習慣整個教育制度的狀態,扯得很行、很繃緊的狀態。但我發覺學生上課時,從他們的眼睛裏,其實我看得到一種關懷。大家各自在香港這個很小的城市,我們都有各種的不舒服和不適應,但是有一種很溫柔的凝視,或者不是很親近的,是遠遠地看著對方,很想為大家送暖,那時我很想捕捉、記下那個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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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黃妍FB

用創作,療癒心中的創傷

黃妍:身為唱作歌手,寫歌時,有一件事我很堅守,就是那個題目或者那件事,一定要很深地打動自己,才有信心寫出來。我有一首叫《你還在》,那時候有個朋友離開了,他在台灣我沒辦法送別,所以我就寫了一首歌,在他的告別禮上播放。每次去台灣我都會唱,但現在我已經無法再唱,因為裏面就是有個情感。又記得第一隻《黃妍說》專輯所有東西都很濕碎很正面,但到了我做第二張專輯《九道痕跡》時,疫情出現,就反思其實是否需要盲目地樂觀呢?去揭開我們自己的傷口,可能是一件好事,因為身邊或者在座每一位,都是有傷口的人。

陳嘉銘: 想起以下這段來自作家陳慧的文字。她於2022年的小說《弟弟》,裡面講的是弟弟的成長,以及看著弟弟面對自己的意見,然後書中有一段說話是她跟弟弟的女朋友說:「妳今天難過得無法承受這一切,只渴望日子快些過去,無相干,但總有一天,妳覺得沒有那麼難受了,可以回過頭來好好看一眼這些究竟是甚麼,那麼妳大概可以將經歷的種種,化為能栽種未來的有機體,像水和泥土,讓它蒸發,滋長出一些原本沒有的東西 」為什麼我想起這一段文字呢?因為黄妍在《你還在》的MV裡,整個過程都好像很憂傷,但尾聲在沙丘上栽種了一朵小花。我覺得跟這段文字很夾,就是關於你如何將自己的經歷,栽種為可以見到或者感受到的有機體,令到你有一個治癒的作用;未必復原,只不過是你有一個經歷可以再次上路。想問兩位,所謂治療是不是真的能夠完全治好?還是創作了一首歌或者寫完文章之後,面對自己,只是有少許的釋懷;這個所謂的少許釋懷,對於你的受眾,做到什麼效果?

蔣曉薇:可以談談對於我挖掘自己傷口的狀態。其實我本身是一個很認真的人,用寫作去思考傷痛的狀態。2022年我寫了《書翻地覆》的劇本,是因為在某一個時刻的香港,跟社會氣氛有關,曾經跟家人的距離很遠。我和爸爸就曾因為一件極小的事吵架,他把我趕出家,我有兩年時間不能跟他單獨吃飯,好像不曾認識他一樣。當要處理這傷口時,我就透過一個劇本,寫爸爸和女兒的那種角力。寫的時候,發覺挖到最底,原來我是一種很卑屈的怨氣。那時翻開黃碧雲的《媚行者》,裡面有一句十分震撼:「如果生命有親情,不過是血肉橫飛的戰爭。」這啟發我後來像卡夫卡《給父親的一封信》那樣去寫。《書翻地覆》最後一幕描繪在書店淘書,人們都說淘書像淘沙,而金子要經許多過濾才能把沙淘走,所以淘金又是淘沙的過程。我寫到:「每一粒沙都是我們和家人相處的流的眼淚」。我不是說因為血濃於水,他是爸爸,所以必須原諒他;而是我要消化生命中最珍視的是甚麼。每一次吵架,雖然有很多細沙,很痛,或者會哭,但淘盡泥沙後方會發現精金。

黃妍:我爸爸的性格是很傳統的東方社會父親。那時出來工作後,因為玩音樂,可能回到家已經一兩點,我還想練彈結他,後來就搬了出來。我爸爸是極度反對,因為在這件事發生之前,導火線就是爸爸把我的結他掉爛了。那是我有很大的怒氣,直到入行初期,也完全得不到父母的支持。在做《九道痕跡》的第一首歌《牆身有裂》,跟填詞人王樂儀談,她說挖開自己所有的性格,其實會不會就是源自原生家庭?同一時間她自己的原生家庭也有一些故事、一些課題需要處理。後來樂儀分享她寫完那首詞之後,她放下筆的手是震,到錄音時,我也是震,才發現那憤怒原來這麼強大。但是,錄完那首歌、開始做宣傳,我開始不斷梳理這首歌想說甚麼、到底我有甚麼故事,發現其實我對於爸爸媽媽的那種怒氣,並不是完全是怒氣來的,其實是有愛在裡面,只不過我們都不懂得表達。相信我爸爸應該能從這首歌,感受到他裡面的情緒,所以後來他說這首歌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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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世界,嘗試用輕盈描寫沉重

陳嘉銘:蔣曉薇的小說《家寶》輕輕描寫一個筆盒、一個小朋友:當家寶看到同學有一個變形金剛一樣的機關筆盒,覺得很羨慕,尤其筆盒上《有小蜜蜂尋親記》的圖案,而她自己,其實是無父母、連尋親也不可能。我覺得這描寫是很厲害。是怎樣可以既輕還重,表達自己很深沉的感覺時,但卻可以輕輕地表達?

蔣曉薇:為甚麼會用一這麼輕的畫面,去寫人生的傷痛?其實這是意大利小說家卡爾維諾在《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說的一種文學手法,用輕的方式去面對一種沉重,是現實的反抗。當自己的生命已經很沉重、很吃力時,再用重的方法去寫,那就更難令人承受了。但用輕盈的方法寫,那就能抽離一些,也能成為對沉重現實的一種抵抗方法。我想歌曲更加有一種這樣的演繹,用輕盈的聲音演繹,帶來療癒、安撫的作用。

黃妍:在《黃言》這首歌,周耀輝寫到:「有沒有語言,我有沒有語言」,其實無語言是一件很重的事,它內裏是一個很沉重的訊息,在製作歌曲時,編曲會選擇輕快些。我覺得現在好像要聽眾常常接受或告之很重的事是有點困難,始終世界已經太沉重。有時在創作中很難做到一些完全輕身的東西,所以在音樂上就做些補救,讓大家容易接受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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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部作品,描寫人與城市

陳嘉銘:你們下一部作品,最想寫什麼?

黃妍:我會想寫人,我覺得人是這個社會,甚至是這個世界的主體,我們互相連繫。還有我之前以為疫情過後,人會開心點,會強壯一點;但心靈上卻好像脆弱了。早前工作聽到一個教授說,現時十多歲的年輕人,有情緒問題的比率非常高;所以我希望寫多一點與人有關的作品,借我的作品給大家多一點力量。

蔣曉薇:我是把小說當成一種人間經驗。我們的生命其實只有一次,你不可以重複;在人間走一趟的經驗,或者你會以為自己經歷的微不足道;但可能成為其他人的安慰,或有同行的感覺。當然我同時會寫香港的環境。回望這個年代,會問為什麼有這麼多療傷系作品?一定跟這裡的氣氛有關。所以我想誠實地寫自己的生活、寫生活在城市的經驗。我也想問自己幾個問題:「什麼塑造今天的你?你揹著什麼傷口,未能過渡?為什麼命運會推你走到這一步?」最重要是透過寫作,跟自己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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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提及之著作及歌曲:
文本——

《家‧寶》,作者蔣曉薇,突破出版社,2021年
《秋鯨擱淺》,作者蔣曉薇 ,聯合文學,2020年
《書翻地覆》,編劇蔣曉薇,導演陳永泉,2023年
《1Q84》,作者村上春樹,譯者賴明珠,時報文化,2009年
〈進入異境的勇氣(之二)〉 ,作者韓麗珠,《明報》副刊專欄,2024年6月6日
《海邊的卡夫卡》,作者村上春樹,譯者賴明珠,時報文化,2003年
《弟弟》,作者陳慧,木馬文化,2022年
《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作者伊塔羅‧卡爾維諾,譯者吳潛誠,時報出版,1996年

音樂——

專輯《黃妍說》,演唱者黃妍,Sony Music,2019年
專輯《九道痕跡》,演唱者黃妍,Sony Music,2021年
歌曲《你還在》,曲詞唱黃妍,2019
歌曲《牆身有裂》,演唱者黃妍,收錄於專輯《九道痕跡》,Sony Music,2021年
歌曲《黃言》,演唱者黃妍,Sony Music,202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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