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媒報導)大約半年前,孫永雄(Carlos)為集資出書發起眾籌。他以「街影Vanishing Hong Kong」版主的身份接受訪問,留下讓我印象深刻的一句:「我覺得這本書是一個給這個地方的FYP。做了這本書後,我覺得我畢業了,可以走了。」後來我一直在想,一個人為何能在討厭一個地方的同時,又對它充滿好奇?做完這本書後,他是否真的捨得離開香港?
直到2024年最後一個月,Carlos的第一本書《殘樓舊憶:香港唐樓》終於面世。近400頁的文獻資料、口述歷史與照片,生動解說了「劏房」在百多年前出現的因由,又以細緻筆觸記下開埠至戰時香港的居住環境與平民生活。靠眾籌及自資出版的他,自嘲為「出書L」,坦言曾被人笑說奇怪又不正正經經找份正職,卻花上三四年時間走訪逾300間舊舖,一手一腳拼湊不同小人物的故事。
Carlos感嘆,當他一邊編書,一邊冒出更多疑問:「一個國際大城市,原來人住嘅地方仲係咁落後。咁多人住喺劏房,連我自己都住喺呢啲地方⋯⋯」他出書的原意,是讓十年後的人見到真實的舊香港;但可有想過,我們的下一代是否真的對這些往事感興趣?「我唔知道會有幾多人有興趣、幾多人冇興趣,但起碼我做咗呢件事,佢哋想睇嘅時候有機會睇。」
《殘樓舊憶:香港唐樓》封面照片攝於土瓜灣榮光街,相中的粉紅色轉角唐樓為愛華大廈,已於2021年拆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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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與回憶合於一書 記逝去建築也談人的故事
Carlos常常自言是個好奇心很重的人。四年前他開設「街影」專頁,本來只是想趁各式舊舖結業前,紀錄它們的故事。但在走訪舊舖的過程中,他認識了許多生於戰時或戰後一代的老人家,並在與他們聊天的過程中,收集到許多有趣的故事。於是,Carlos定下出版十冊書的計劃,想趁一切尚未徹底消失前,有系統地把歷史編寫下來。而率先出版的《殘樓舊憶:香港唐樓》,由住屋角度出發,帶領讀者認識唐樓從開埠以來至70年代的發展過程。
《殘樓舊憶:香港唐樓》全書分為三部分。首部分先講唐樓的出現與演變歷史,包括不同法例、政策對建築結構與居住環境的影響;第二部分則以口述歷史形式,呈現上一代平民百姓的生活逸事與居於唐樓內的回憶,最後一部分則拆解唐樓的各種建築特色。
為甚麼有些唐樓是斜面?「綠窗紅樓」是甚麼意思?除了解構唐樓本身的發展歷史和建築特色,書中也花了不少篇幅,著墨於昔日華人的住屋環境變化和戰前、戰後的起居生活。Carlos解釋,他一直喜歡看歷史類書籍,亦留意到坊間已有一些介紹唐樓建築歷史的書:「我覺得表面嗰一層有人做,咁我就做裡面嗰一層。我想俾大家知道唐樓內嘅生活環境,唔單純係表面嘅設計。」
一家八九口如何睡在只得兩個床位的空間?人們怎樣上廁所、和鄰里打交道、捉老鼠和木蝨?年輕少女在戰時又如何躲避日軍?為了讓讀者想像得到當時的畫面,Carlos絞盡腦汁,用風趣生動的文字把受訪者一幕幕的回憶繪形繪聲描寫出來:「老一輩有共鳴,年輕人就不可思議,我希望本書可以成為一道溝通橋樑,大家開心地一齊睇。」
在書中的作者序,Carlos亦向讀者提問:「家對你來說是甚麼?」這是他在寫書過程中反覆思考的問題。過去四年,Carlos搬了四次家。「我明知道我就快搬走,咁宜家住嘅地方係咪一個家?是係唔係一個永久住到嘅地方,先算係家?」
「家」的定義,或多或少也是板間房(劏房)出現的原因之一。百多年前,大量華人來到由英國人管治的香港時,一心只想賺錢,對居住環境沒什麼要求。於是在人口爆棚、空間卻不足的情況下,不少業主把一層層單位劏成十多個板間房,每間40平方呎,惡劣的居住環境由此而生。
親歷唐樓人情味與劏房環境 反思「掛住舊香港」的背後
年僅34歲的Carlos當然沒經歷過上一輩的居住環境。不過他能具體地想像到,除了是因為曾多次拜訪一班年屆八、九旬的老人家,耐心聆聽他們的故事,也因為他和許多基層市民一樣,如今仍然居住在劏房內。
在約百呎的單位,Carlos能輕易聽到隔壁的聲音;廁所細小得讓人難以轉身,推開窗看見的並非天空,而是堆滿垃圾的天井和爬來爬去的老鼠。寫書的過程中,Carlos不住問自己:「這裡(自己的居所)同我書入面寫嘅有咩分別?點解咁似?」他很老實的說,儘管「市區重建」的話題不時引起爭論,但他認為重建是不可避免的:「我問過住裏面嘅人,佢哋都想拆。石屎掉了、天花又掉了,水渠漏水,好多老鼠和蚊蟲,仲有洞穴,好恐怖。」
「但重建之後點樣建立社區,先係最重要。」從前,Carlos對唐樓的印象是污糟、落後、老土,但過去三年聽老人家說他們的故事,加上自己親身經歷,令他感受到唐樓內種獨有的人情味。他舉例,自己從前在屋邨住了廿年,也不知道鄰居的名字;但現在住劏房,他不時和住隔壁的男生互相關心:「其實我同佢真係唔熟,但有時聽到佢突然作嘔,我會問佢需唔需要幫忙;佢去完旅行會帶手信給我,中秋節就問我要唔要月餅。」
他認為唐樓內的人情味,正是因為空間不足、沒有私隱而起。所以,Carlos也希望讀者看畢全書後能思考一下,在說著「我真係好鍾意香港」、「好掛住以前嘅香港」的同時,我們是否真的頂得順從前惡劣的生活環境?
Carlos最大的期望,是把文字化為時光機,帶著不同年代的讀者返回昔日香港,從住屋角度感受舊時生活的苦與樂,同時啟發讀者以後走在街上時,有更多好奇心觀察四周。
細閱文獻疏理歷史因由 斥18萬買書中配圖
編書過程中,讓Carlos感覺最吃力的是翻查文獻的過程。為確保資料準確,他走訪了政府檔案處、港大圖書館等地,閱讀昔日報紙和對比市建局圖則、舊照片等等,以梳理法律條文及社會大事對唐樓建築和人們生活的影響。
雖然網上也能找到有關街影法、唐樓分類等的說法,但Carlos留意到當中有不少矛盾或空白之處;為免出錯,他寧願親自從頭到尾翻查一遍:「當然我唔會話我係100%正確,可能有啲嘢我都會睇漏,但起碼我盡咗力。」
「最困難係文件好散,而且係英文,仲有好多法律用詞。」但Carlos笑說,每當他想放棄時,又會在不知哪年的文件突然見到答案。書本正式發售前,Carlos一直很緊張,四周請人試讀和給予意見:「要諗點樣寫得唔悶,又可以整合所有資料,我好怕人睇到睡著。」他還特意找了幾位「00後」,想知道年輕世代對上一輩的故事時有何反應。「佢哋唔信入面講嘅係真!(笑)我叫佢哋返去問吓阿爸阿媽。」
而另一大難題,是如何哄長者們受訪。有些較健談的長者,會樂於分享不同回憶往事,甚至告訴Carlos不少「八卦」;但他也遇到過很難哄的長者:「會講四字真言鬧你,話你寫嘅只係廢柴。」被罵還繼續問嗎?「因為我想做,我唔問佢,我都未必問到其他人。」
為了讓讀者看書時更有畫面,Carlos不惜花約十八萬元,向英國國家檔案處、市建局等購買照片和圖則:「我覺得歷史書最大的問題是,有很多東西都看不到。沒有畫面就很難想像,所以我盡量多找一些圖。」
捉緊與上一輩見面的時光 越知得多疑問更多
本身是廣告攝影師的Carlos,這幾年靠自由工作維生。雖然收入不多,但在上班和相約老人家聊天之間,他更常選擇後者。「我覺得佢哋嘅故事係無價。如果去返工,我可以賺到一兩千元,但可能約唔返嗰老人家。」有次,Carlos因事推卻了一名受訪者的邀請,後來再約不到對方,直到對方離世也沒機會見面。
雖然過程辛苦,但Carlos亦慶幸因為這本書,認識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雖然本書係我一個人做,但都有很多人支持我。」比如,一名外國攝影師知道他經費不多,藉故拒絕向他收錢,免費給他照片放在書內;亦有研究建築的朋友、歷史愛好者會與他交流資訊,甚至幫助他校對書中內容。
但作為出版方面的「新手」,Carlos坦言不甚滿意初版成品。他本來想在三個月內完成,卻因不斷翻查資料和修改內容,最終花了半年才在趕急之中完成。有受訪的長者未待書本出版已經離世,亦成為Carlos最大的遺憾。但他的朋友告訴他:「完成比完美更重要。」《殘樓舊憶:香港唐樓》首版印了一千本,Carlos希望有機會再印刷增訂版。
那做完這本書,對香港的看法有改變嗎?「我覺得有更加多疑問走出來。」譬如,為什麼香港由開埠至今,仍解決不了住屋問題?「我會想再知道多啲,香港係點樣發展到今時今日呢個地步?娛樂、交通、教育,我會更加想知道其他唔同嘅嘢。」他計劃,在來年再出版多兩本書,完成後才離開香港。
75歲的林伯是Carlos的受訪者之一,書中紀錄了他童年時住木屋、上天台玩、擔鐵桶取水的往事。在訪問日,Carlos帶著剛出爐的新書給他看,林伯則說要買多幾本,送給兄弟姐妹看:「好多謝佢喎,幫我一層一層搵返啲mem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