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世界的變化只是外部更大世界變化的一個縮影。疫情之前,全球化的動能已盡顯疲態,透露在地區性政治和經濟的種種紛爭中。藝術家們對全球化充滿警覺,質疑與反思在各處雙年展主題的變化脈絡中早有反應。弔詭的是,這種藝術生產中對全球化的普遍反思與藝術市場的加速全球化同步進行著,藝術家的反思對藝術市場的突進幾乎沒有形成阻礙。千禧年以來的藝術世界搭載了藝博會這枚超級芯片,迅速形成了一個世界性的當代藝術交易網絡,促成了超級畫廊的崛起。這些畫廊在世界各大城市的昂貴地段擁有眾多奢侈的展示空間,吸引著當地的富有階層,以一種高效率的資本系統分發價格極高的藝術收藏品。藝術品的定價機制是複雜的,但從本質上講,全球化承諾的「永遠進步」的幻影為當代藝術收藏和投資注入了不敗的信心,而藝術市場產出的全球化審美品味又反過來影響著哪些藝術被買賣,哪些藝術家被市場關注。在這種全球化的市場支配之下,地區特色只是商品中點綴的異國趣味,仍然必須搭上世界性的快車才算登堂入室,也不得不面對市場口味變化帶來的局部市場泡沫破裂,一如中國當代藝術在2010年後經歷的階段。
回顧香港藝術市場近十年的發展,正是這種全球化大趨勢下的地區性印證。自「藝術香港」升級為「巴塞爾香港」,香港逐漸成為當代藝術市場的亞洲交易中心,全球性的藝術資本陸續介入,超級畫廊們也在此逐步建立據點,輻射香港本地、中國大陸、台灣和東亞南亞各國的藏家。香港本地畫廊和香港藝術家近水樓台,在巴塞爾這種國際性平台獲得了一些出現機會。與機會同時展現的,是各方搶佔新興市場後顯露出的結構固化問題。全球化的市場推廣全球化的藝術,召喚全球化的品味。亞洲藏家們迅速地學習這種品味,「看齊歐美藏家,與國際接軌」,正是通過藝博會的途徑進行和放大的。地區性畫廊在興奮地參與了藝博會並以此想象融入全球化藝術市場體系時,面對的往往是高成本、高風險的運營和並未如預期的客戶增長。在疫情前的幾年,已陸續有畫廊決定降低參與各地藝博會的頻率,甚至宣布從此不再參與藝博會,將有限的資源轉入畫廊的研究項目和藝術家項目的製作。於此同時,落地香港已幾年的國際畫廊也並未展現出對本地藝術的真正興趣,還沒有香港藝術家在這個全球化市場體系中出現。
理解這樣的前疫情狀態是至關重要的。經過一年停頓,今年的香港巴塞爾在香港政府的資助下終於重開。因為疫情依然嚴峻,今年的香港巴塞爾成為一屆相當「本土化」的藝博會,參展畫廊規模從兩百餘家縮減至一百家,其中有一半是只有作品來港、沒有畫廊銷售人員的「衛星展位」,也有多家畫廊合用一個展位的新形式。香港本地畫廊和香港藝術家的占比更加顯著,一些大陸和台灣的畫廊也選擇展出合作的香港藝術家,可能是考慮運輸成本和客戶群體的變化。是的,大部分香港外藏家無法到場,只能通過巴塞爾展會提供的線上方式遠程參展,如同許多畫廊銷售也需要遠程提供服務。香港藝術社群的本土力量成為今年香港巴塞爾的市場營銷主題,許多熟悉的本地面孔出現在城市各處的巨大展會廣告上。深挖本地藏家群體,這種商業的「本地化」終於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展開了。值得注意的是,在港的國際畫廊依然遵循其全球化路線,顯示這種固化的結構在遠程和本地混合的藝博會新模式下依然突出,未來也會繼續成為藝博會的主要挑戰之一。
藝術市場當然不是藝術的全部。在市場之外,香港藝術顯示出強烈的活力,藝術家創作和藝術機構的工作在這兩年異常活躍,有著澎湃的能量。這是近年來社會運動帶來的刺激和對未來不確定的預期共同推動的。面對審查紅線的不斷變化,本地藝術家們普遍感到時不我待的急迫,更多採用婉轉曲折的表達。這些藝術創作大多仍在藝術市場之外發生,因此更加生猛、存粹、直接和充滿感染力,值得對香港藝術有興趣的收藏者和支持者關注。畢竟藝術市場對藝術史的回歸在長遠看來是必然的趨勢,而真正的收藏家也懂得,藝術在品味和談資之外,更重要的是歷史與文化的保有物,如加繆所說,「是對未來的一份禮物」。在全球化退潮的歷史節點上,香港正在一處懸而未決的撕扯力量之間,充盈著歷史的巨大張力。藝術在其中,頗為動人。
作者為「島聚」編輯,常寫藝術,偶爾策展。本文刊於2021年5月31日信報。本欄由「香港文化監察」邀請不同意見人士討論香港文化及文化政策狀況,集思廣益,出謀獻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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