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奧斯卡入圍名單由合拍片《少年的你》「代表」香港,引發一連串關於何謂香港電影的討論。在我看來,這場論爭所揭示的問題,其實不止於突然激起本地觀眾急呼「香港電影不是什麼」,同時令我想起了《內地與香港關於建立更緊密經貿關係的安排》(CEPA)的協議。以經濟發展為目標的CEPA,自2004年6月正式生效,多年以來,合拍片不計其數,當中亦包括八年前「代表」香港出戰奧斯卡的《一代宗師》。然而,這場爭論之中,既沒有人翻舊帳,也沒有呼聲要把《一代宗師》排除於「香港電影」之列,究竟又是為什麼?今天我們明白到,若從政治主權上劃分,香港的確是屬於中國的一個特別行政區,CEPA的簽訂亦令中港跨境融資的電影可以順利獲得國家電影管理部門的「龍標」公映許可證。經此申請入口的影片不屬於「進口片」而屬於「國產電影」。然而,《少年的你》一事卻仍然激起香港觀眾莫大的反感,在確認這種建立文化主體的高昂情緒之外,我們亦不宜忽視經由中國及香港之間的互動政策與資本流向,對一地文化內涵的影響。
考察政府政策如何影響資金流向,繼而影響文化生產,這或許還得從CEPA的往績說起。我是個古板的人,深信細思過去,才明白今天結出的果,何以長這模樣。CEPA條款初生效,一眾電影人,特別是發行、製片等在工業鏈裡和資金較為親近的部份,曾經有過一時興奮。誠如彭麗君於《黃昏末晚》書中的〈本土與跨本土〉裡所言,若從工業面向思考香港電影,我們必須承認香港電影工業曾面對嚴峻的考驗,在中港電影的統合之外,亦有全球化跨國資本所衍生的跨國電影潮流。CEPA的簽訂,自然是用以開發內地新市場。
可以說,CEPA除了令香港電影所對應的市場轉變,同時展示了香港政府將電視及電影視作可以盈利的項目,二則條款把香港從電影的生產場地轉變成電影融資中心。CEPA條款訂明「香港與內地合拍的影片,港方主創人員所佔比例不受限制,但內地主要演員比例不得少於影片主要演員總數的三分之一;對故事發生地無限制,但故事情節或主要人物應與內地有關。」雖有論者認為,這項條款在中國審批的執行層面上有困難,然而,因為融資引起的市場轉型,以及工業內部問題亦是可以預視。這方面電影研究者譚以諾及蔡倩怡都另有專文細寫,我亦認同他們的看法,在此只想延伸一點,就是這種轉型在今天似乎已不為觀眾「買單」。由天下一、高先、MM2等本地公司所出品的電影在票房上略有聲浪,提醒我們工業模式轉型所生產的成品,已經無法滿足某一群觀眾。群眾對於電影作為文化實力的呼喚漸見,反而令一眾本地蛋從獨立電影生產中看見出路。
不過,就在《少年的你》爭議之前,CEPA的新修訂條款已正式於2020年6月1日實施。這次的修訂條文如下:
(六)電影:香港與內地合拍的影片,在主創人員、演員比例、內地元素上不設限制,以及取消收取內地與香港電影合拍立項申報管理費用。措施有助提高內地與香港合拍片的靈活性。
更動後的條款,會不會為以後的「香港電影」界定帶來更大的影響,甚至再定義?未來發展仍然不得而知,然而,單看這種「放寬」,終究無可避免於衍生資本影響內容的結果。為著更大的融資及市場成果,這種放寬提供更多的「便利」,讓原本已難以執行的內容限制更為放肆。其結果或雖不至於產出直接連結中國民族意識建設的主旋律電影(事實上《少年的你》亦不是一部受官方祝福的電影,畢竟當中的校院議題、兩代公安的形象對比都不見得為審查部門所樂見),然而,這種放寬使合拍片將中港界線模糊化之公式的複製變得更為便利。
關於電影乃至電影相關政治政策的討論,若從生產及市場方面看,其與文化生產的關係,事實上並不完全關乎政治審查,特別是大型製作的電影。電影與觀眾之關係,若然往往揭示著觀眾的欲望,這種欲望消費,究竟是傾向哪一方?相比起《少年的你》,大收1913萬港幣及13.14億人民幣的《拆彈專家2》或者把問題呈現得更加赤裸,曾經是香港電影黃金年代以及香港身份的代表類型,警匪片,終成為空泛品牌,同時滿足著香港及內地觀眾的對香港的欲想願望——香港觀眾樂見的身份隱喻,以及(如彭麗君書中所言的)內地觀眾對香港空間的跨境快感。至於希望選出更具「本土性」的電影出戰奧斯卡,會否同樣欲想著建立香港品牌以滿足國際凝視?(所謂「國際」又欲想香港的什麼?)我暫且停住。
作者李薇婷為香港文化評論人。本文刊於2021年4月29日信報。本欄由「香港文化監察」邀請不同意見人士討論香港文化及文化政策狀況,集思廣益,出謀獻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