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起)任俠、陳力行及林森
(獨媒報導) 「香港係唔會因為你嘅死而改變㗎」,一名女生在雨中,向危坐的少女大叫。「我知啊」,危坐少女哭着轉身,畫面一黑,亮出片名《少年》二字。少女的結局或許永遠成謎,因為預告片末,寫着——「香港不能公映」。
以反送中運動為背景的劇情片《少年》,入圍金馬獎最佳新導演及最佳剪輯。電影背後,是三名三十多歲的電影人任俠、林森及陳力行,經歷一次重拍、多次資金募集,克服重重難關的成果。
關於電影,他們不願說太多,因為想表達的一切「喺哂套戲度」,只盼有天觀眾能在香港看到;至於風險,他們總是反覆強調:「我哋拍一個救人嘅故事,做緊一件正常不過嘅事,唔覺得有啲乜嘢問題」。
回歸初心,一切其實非常純粹:「因為我相信呢件事,相信呢個故事係值得去講」。盡力做好本分,餘下的不容控制,電影自有自己的生命。
一個民間搜救的「俠義」故事
2019年6月,反送中運動爆發,自梁凌杰於6月15日從太古廣場墮下,自殺潮開始蔓延。那時,許多人因社會事件而情緒不穩、甚至起自殺念頭,不少人便自發組織搜救隊,徹夜找尋不認識的人,望能拯救生命。
2012年於演藝學院導演系畢業、曾任電影公司編劇的任俠,這段期間有朋友陷入低潮,也試過參與救援。他感覺「一班唔識嘅人去救唔識嘅人」是一件「好俠義」的事,想要將這個故事拍下來,遂於前年7月與影評人陳力行一起編寫劇本,又邀來同畢業於演藝學院導演系的林森任聯合導演。
那段時間,他們四出做訪問,找來搜救隊義工和心理學家等,又加入各區的搜救telegram群組。林森形容,每次人們自發搜救網上示意要尋死的人時,總會懷疑他們到底是有意尋死抑或「attention seeking」。但教他最深刻的是,「大家去到一個點係,唔好理佢假定真都好啦,總之要搵得返佢個人」。縱然險阻重重、又不一定會成功,但這些素未謀面的人目標一致——「要救返一條人命」。
7月冒出的意念,幾乎不足一個月便全化為劇本,講述被捕女生有自殺念頭,7名少年走遍全城尋覓她。任俠說,起初有意參加快將截止的金馬創投,以獲取資金拍攝。但後來不想計劃太早曝光,又剛好獲一筆匿名資金支持,於是改為同年10月開拍。
2019年10月,社運正進行得如火如荼。任俠記得,那時一cut機,工作人員、演員就會全部拿出電話來看直播。林森也記得,有次拍攝完上陳力行家,電視新聞播放着警察衝入商場捉人的片段,「嗰一日都幾深刻⋯⋯究竟⋯⋯做緊咩呢」,他苦笑,「好矛盾囉個心情」。
「究竟要拍攝定去運動現場呢?」陳力行說,這是劇組所有人每日都有的掙扎。「大家情緒好波動,唔係好集中」。
原定十日便可完成的拍攝,在變動的社會環境、加上演員狀態不穩下,進度大大落後預期,拍了7組戲,可能連一半的材料都不夠。陳力行說,不少演員開始擔心生計的問題,也對電影何時拍完、以及最終的成果有疑慮,選擇退出。與此同時,原有的資金亦告退出。
最終電影不足一個月便停拍。停拍後,遭逢疫情、《國安法》又通過,三人不諱言,曾經有電影界前輩勸他們不要繼續。「有時都唔知佢哋擔心咩㗎」,任俠笑了,又認真道:「但我哋三個從來都冇咁諗」。
任俠說,這套電影牽涉多名工作人員和演員,「本身人哋唔係因為promise會幾時上畫、會出名、有幾多片酬(而參與),乜野呢啲都冇。佢就係想參與呢件事,因為佢信呢件係有意義嘅事。」若果連完成這部作品都做不到,其實是背棄了他們的信任。
林森也說,遭遇困難而停拍後,他們不是想「算啦」,而是想,沒有錢的話,有什麼方法繼續做下去?「咁我諗可能我哋⋯⋯比較天真啩?」林森說罷與任俠和陳力行相視,忍不住笑起來:「冇乜點諗到現實嘅問題」。
社會低潮下有意義的事
在這股「天真」推動下,陳力行和任俠各掏出10萬元、以既有素材剪了一條短片向親朋好友募集了10多萬,再加上機緣巧合獲資助20萬元,終籌得了約60萬的資金,改寫了劇本,又招募了一些新演員,重新於2020年9月開拍。
這一次拍攝,沒有了社會事件的影響,演員投入了許多。林森說,經歷過社運,作為香港人也會有很多情緒,年輕演員演出時,觀察到他們會把自己的經歷和情緒投放進去,「有啲場面,演員嘅真情流露係even感動到我哋」。
這次拍攝也讓他更加肯定:「件事係啱嘅。」歷經社運和其後的低潮,又有疫情,任俠補充:「大家困咗喺屋企咁耐,唯一呢件事係眼前覺得比較有意義,都叫做返啲嘢,所以個狀態好好」。
不過,疫情下的拍攝困難重重,像是借場變得較困難,在街上拍攝亦要注意限聚令。任俠憶述,拍攝團隊曾至少兩次被警察截查、又威脅要票控599G,變相要變得好靈活,「因為隨時會被中斷,每日都好提心吊膽」。有時演員造型和戲中道具與社運某段時期的示威者相似,亦惹來截查,「但查完都冇嘢,因為真係拍緊戲啊嘛。」
資金的缺乏,亦令他們要想盡辦法克服困難。例如從預告可見,以剪影交待警民衝突:「有場口有衝突,又冇資源還原,就用所謂藝術手法呈現」;也加插了真實的示威影像:「剪咗頭一兩個cut搵朋友畀意見,發現冇經歷過呢段時空嘅觀眾會較難理解,就加返紀錄片畫面」。但他們始終沒有到示威現場拍攝:「佢哋(示威)目的唔係為我哋拍戲,我哋虛構一啲劇情去拍,咪即係消費佢。呢個係道德倫理嘅問題。」
不能在港公映的香港電影
第二次拍攝,最終拍了15組戲完成。團隊報名參加金馬獎,入圍「最佳新導演」和「最佳剪輯」,也預計在金馬影展有數場放映。
不過,預告片末表明,「香港不能公映」。
「不能公映係一個事實」,任俠說。《電影檢查條例》今年6月修訂,列明影片如「相當可能構成危害國家安全罪行」,應有「不宜上映」的結論,鮮浪潮作品《執屋》便因未獲電檢處核准而取消放映。三人拒透露曾否把電影送檢,只是表示,拍的時候「冇諗過會差到咁」。
「嗰時未必會諗住喺主流影院放映,但基本搞個民間放映、社區放映,都覺得係可以的。但而家係有好多⋯⋯莫名其妙嘅阻力」,林森無奈笑了笑。三人願望當然是能在香港「正常合法地公映到」,但面對急劇轉變的社會形勢又難言改變,「就唯有去等待機會」、「都唔到我哋控制」。三人透露,有正在洽談的發行商,也考慮過網上放映,但短期內香港都不會公映。
《少年》曝光以來,三人被傳媒和身邊朋友問得最多的,大概是「擔心有後果嗎」?聽到問題,任俠幾乎沒想便答:「我自己就唔覺得有啲乜嘢問題囉⋯⋯我而家越諗越奇怪,點解成日啲壓力好似變咗啲問心無愧嘅人要confess:『係啊,我預咗比人拉㗎啦。』」
「但我冇喎」,他笑道,眼神帶點不可思議:「我真係做緊一件正常不過嘅事,我係拍電影咪拍電影囉。我哋成日強調,拍一個救人嘅故仔都有問題嘅話,咁有問題嘅係香港,唔係我哋喎。」
林森也說道:「如果最大嘅情況,係拍完套片,假設過唔到電檢冇得放⋯⋯」,「咁咪唔放囉」,他和任俠異口同聲笑道。「我哋唔會幫佢散播呢啲恐懼,亦都冇理由因為一條你都冇得摸清嘅底線同所謂紅線,而去擔憂。」
有人或會讚揚他們在這時勢仍然勇敢,但任俠強調,不想「偉大化」自己作為:「我哋真係做緊我哋本分嘅事」。陳力行也補充:「其實各行各業都可以做返自己本分。」
在今時今日香港,拍一套政治題材電影的「後果」,亦可能包括失去投資者、以致拍商業長片的機會。任俠承認,資源的確可能受限,但「遊戲規則唔係佢哋定㗎嘛」,「而家越來越多眾籌,分分鐘我哋最大嘅老闆係香港觀眾,唔係香港啲電影公司」。他強調,不應被「商業」、「獨立」電影的框架限制思維,「我哋而家咪拍咗出嚟,證明我哋唔駛靠所謂主流電影工業,都一樣可以做到電影,同埋可以更加真誠咁去做電影」。
而剛拍完一套長片的林森,坦言未知有何影響,但亦沒有考慮太多:「因為本身做呢件事嘅初衷都係好純粹囉。跳返去最初點解會做呢件事,係因為我相信呢件事、相信呢個故事、相信呢個故事係值得去講嘅」,他肯定地吐出一字一句。「咁你冇理由突然間好多考慮畀自己嘅。」
May you stay forever young
2011和2012年分別畢業於香港演藝學院導演系,曾在主流和獨立電影圈打滾,林森和任俠至今也拍過不少以社會、政治為題材的作品,遍及少數族裔、房屋問題和政治監控等,如前者的港台外判劇《豹》、《黑哥》,後者的鮮浪潮得獎作品《螻蟻》。二人都說,不是刻意拍社會議題,只是在亂世之下,所感所知都離不開沉重話題,拍不出「嘻嘻哈哈」的故事。作品只是對時代的回應。
那《少年》之後,還會拍什麼?今年和陳力行等朋友創辦了「豐美股肥」(Phone Made Good Film)的任俠,說正在構思一齣關於殺手的類型片。林森未有計劃,但說或許有天會拍關於親情的故事。
《國安法》通過後,三人都觀察到,主流電影工業的題材收窄了,連警匪片都有很多公司感到憂慮,現時「唔係有能力嘅人拍電影,而係聽話嘅人拍電影」。但另一方面,任俠形容,民間卻前所未有的繁盛,許多未有預想的作品湧現,就連今年的金馬獎入圍作品和種類數量也空前。
「都係嗰句,呢個係最壞嘅時代,都係最好嘅時代」,陳力行插口道。說罷,忍不住因老土而大笑起來。
亂世之中,拍電影還有什麼意義?三人想了想,給不出確實的回答。林森還是那句,「冇諗太多」:「我諗我哋都係鍾意睇電影、鍾意創作、鍾意拍電影嘅過程,我哋享受呢樣嘢(所以做),冇諗過要為咗某啲意義去做。」
或許如任俠說,不用過多思考,「行動本身就是意義」。就像搜救隊不計較結果,單純想要救人,那就是三人口中,屬於「少年」的義無反顧精神。
記者:黃蕊獻
攝影:麥倩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