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媒報導)作家張愛玲曾在〈燼餘錄〉描寫戰時香港,一名女生面對走難時的不知所措:
在香港,我們初得到開戰的訊息的時候,宿舍裡的一個女同學發起急來,道:「怎麼辦呢?沒有適當的衣服穿!」她是有錢的華僑,對於社交上的不同的場合需要不同的行頭,從水上跳舞會到隆重的晚餐,都有充分的準備,但是她沒想到打仗⋯⋯
張虹最初和朋友談起「離開」、「走難」等關鍵詞時,腦裡最先浮起的便是張愛玲這段文字。「吓,要走難啦?點走㗎?」朋友開玩似的說著,張虹則不住思考:「走難點走嘅呢?我未試過⋯⋯我阿媽試過。我阿媽好叻,我阿媽識得走難,但係我唔識得。」
她用的詞語是「走難」,不是「移民」;是「被逼走」,不是「自願離開」。那是甚麼把你逼走?她說這兩年香港變了,變成一個她完全不認得的地方:「如果我想拍落去,我就要咁做。唔止拍片,做人要自由嘛。」
打從90年代從加拿大回流香港,她就不喜歡這裡地小人多,租金也貴。後來拍了紀錄片後,她才對香港有較深的感情。張虹曾以為自己可以捱下去,但當資金、題材和放映變得充滿限制,她在這裡再拍不下去。
*********
從上海偷渡來港 母親身教做人最緊要自由
張虹的人生,至今經歷過兩次走難。第一次是3歲的時候,母親帶著她從上海偷渡來香港。記憶很模糊,張虹只記得自己當時在舢板上縮成一團,不能作聲,過了好久才在沙灘上岸。上岸後蛇頭給了她一碗白粥,張虹形容那是人生中食過最美味的白粥。
抵港之後,母女倆與張虹的婆婆、姐姐四個人一起住紅磡的板間房。張虹記得母親來港時沒帶多少錢,但她很開心,說在這裡有工作、有薪水,可以買食物,儲些錢還能買電器。兩年後她們幸運申請到公屋,搬到觀塘住,張虹母親覺得像上了天堂。
說起母親,張虹總不住誇獎她。她說母親離開大陸時才30歲左右,很多人都沒走,母親卻獨自帶著年幼的她,來到一個語言不通又陌生的地方,實在不容易。而張虹一輩子都會記得,是母親用身教,令她明白「做人最緊要自由」。
到加拿大學電影搞影展 90年代回港拍片
成長於六、七十年代的香港,張虹形容小時候的生活無憂無慮,見證著社會不斷進步。她成續普通,讀的是地區名校,學的東西卻不太實用。她喜歡看書,《讀者文摘》、報紙上的雜文、台灣小說、心理學書藉、三毛、張愛玲等都會看,還會去國際電影節撲飛。在那個年代,「文青」都是這樣的,她笑說。
她最初其實想做社工。中四那年,她在基督教家庭服務中心跟過楊森做義工,但後來發現很多問題社工都解決不到,才改讀社會學,想先了解社會問題。她大學畢業後第一份工是懲教署,做了半年發現不適合,後來試過教書、在康體署(康文署的前身)工作,兩年後離開香港,去加拿大讀書。
離港之前,她在電影節中看了坂本龍一與 David Bowie 合演的《戰場上的聖誕快樂》。電影講述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一名日本軍官愛上了英國戰俘。看畢電影,張虹突然明白了「同性戀係咁嘅」,並因此對電影留下不錯的印象,覺得可以令大家明白問題。抵達加拿大後,她本來想先學好英文,卻報錯了英國文學課程,上課時完全聽不懂,最終轉讀電影系。
張虹一邊讀書,一邊在當地的華人社區中心做兼職。某次她借菲林辦電影放映會,意外大受歡迎、場場爆棚。於是她和同學商討,合力創辦「滿地可中國電影節」,專門放映中國、香港、台灣等不同地方的華語片,舉辦了六年,第七年舉辦「加拿大亞洲電影節」。她說加拿大不像香港,電影節經費少也沒收入,很辛苦,但大家都沒有離開,「咁多年都係嗰班人」。
後來她回來香港,目的很單純,就是因為加拿大的電影業不發達,所以想回來拍電影。那時正值移民潮過後,張虹說早知道香港不好住,地方又小,卻沒想過以後會再離開。我問,你以為自己會一直在香港拍下去嗎?她答得很輕聲,「係呀。」
辦采風「一條龍」推廣紀錄片 任今屆金馬獎評審
張虹回港後想甚麼都學,所以先跑去做場記。但她做落有點失望,覺得現實和想像確實不同,「快點求其做完」的情況較多,也不喜歡片場上的鬧人文化。她不想放棄拍電影,轉做翻譯期間,成功申請到平機會的資助,開拍她的第一部紀錄片《看不見的女人》。那是個關於印度女人的故事,張虹覺得香港的種族歧視比加拿大嚴重,便拍了。她讀書時其實沒學過拍紀錄片,拍了一次後覺得很好玩,學到很多,才想繼績拍下去。
後來她遇到林偉鴻。林本身是新聞攝影師,兩人自《中學》起一直合作至今。這些年來,他們合共拍了差不多15、16套片,最終出街的卻只有一半。張虹不好意思的說,紀錄片成本壓力較低嘛,頂多不收錢食少餐飯,結果變成想拍就拍。張虹對女性議題感興趣,喜歡拍機構或團體,也拍過《七月》、《問》這些政治性較重的遊行示威或訪談。
2004年,他們成立了采風電影。「采風」一詞來自《詩經》,意思是採集風俗。最初成立公司,張虹說只是為了申請資助拍片,後來卻成了「一條龍」,既開班教拍片,又自2008年起舉辦「華語紀錄片節」(即後來的「香港國際紀錄片節」)。張虹解釋,一般電影節主要放映劇情片,她眼見紀錄片在香港的放映機會不多,便提議「不如試吓搞」;又因為電影節和教書的工作繁重,她後來少了時間拍片,拍了也沒時間剪。
張虹也是今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的評審之一。香港導演周冠威拍攝的《時代革命》奪獎,她說是意料中事,因為初評時大家的看法已很接近。但包括《時代革命》在內,近兩年有多套與社運、政治人物相關的紀錄片未能在港公映,張虹說感到很悲哀,再重複一遍:這兩年,香港變成一個完全不認得的地方。
買衫、拍照、逛彌敦道,離港前的道別
張虹不是突然決定要離開的。決定是個很漫長的過程,她說最初只是朋友之間開的玩笑:「吓,要走難啦?點走㗎?」她想起張愛玲的〈燼餘錄〉,但又覺得自己應該不會走:講吓笑啫,都捱了咁耐。後來情況一直變,張虹身邊開始有人提醒她,要為自己打算一下。張虹強調,她是逼於無奈、很不情願地離開:「如果我想拍落去,我就要咁做。」
今次「走難」,與3歲那次很不同。她和林偉鴻原定在一月起行,因為各種原因改了兩次期,最後在二月上機。在收拾過程中,張虹感覺很不舒服,常常反問自己:「真係要咁做?咁麻煩咁遴迍⋯⋯」但其實麻煩和遴迍都不是問題,最大的問題是:點解要咁做?
元旦那天,我們相約在旺角。張虹先帶我看她的中學舊校址,經過花園街時她被吸引住,拾起某地攤上的玩偶仔細看,又買下迷你的香港街邊路牌掛飾。身型嬌小的張虹,在檔攤之間繞來蕩去,臨走前驚覺在街口地攤買的玩偶,在街尾檔口竟平宜一半,又多買了幾個。她自嘲:「我哋係咪好似遊客?以前冇諗過會做呢啲嘢。」
張虹最近還做了很多奇怪的事。她從來不著旗袍,卻買幾件打算帶走。她買了粉底綠花布床單,很傳統很「娘」那種花款。她幾乎帶走自己所有的中文書,英文書只帶幾本:「我個感覺是,我想捉住一啲嘢⋯⋯我從未試過,感覺有啲嘢我可能捉唔到,我冇咗。」她忍住眼淚,吸一下鼻繼續說,自己本身不喜歡彌敦道,嫌人多逼狹,最近卻多了去逛街,一邊行一邊拼命張望,仔細看那些平常不會留意的東西,想牢牢記住。
他們會去英國。張虹說其實可以去加拿大,但因為想繼續拍片,而英國的市場、發行都比加拿大好。會拍在英港人嗎?張虹笑說許多人已經問過:「都會,如果拍到的話。」
帶著未完成的作品走難 放下美好的人和事
張虹未完成的工作還有很多。她數年前去了波蘭,拍攝奇斯洛夫斯基的家人和朋友,但一直沒時間剪輯;她臨走前拍了一部關於腦退化症和照顧者的片,希望今年暑假能完成。她說希望一直工作下去,直到再做不到為止。她又說會回來,因為仍想在香港放映:「喺香港拍,當然俾返香港觀眾睇。」
離開之後,采風和國際紀錄片電影節日後會如何?她答得爽快:「采風會告一段落,影展也告一段落。」她承認不捨得:「我哋算做得不錯的,我哋有口碑的。我哋啲職員都好好,學生也做得好好。我哋要將一樣好好嘅嘢放下。」
她今年踏入64歲,人生中第二次「走難」。所以到底是甚麼把你逼走?張虹始終無法說得具體,只重複道:香港變了,我要工作,也要生活上和工作上的自由。但她最終也承認,自己在香港已經拍不下去,資金、題材和放映都有很大限制。
「紀錄片有很多政府不喜歡的東西,和新聞有點相似,要講真實的說話,但真話不是人人鍾意聽。」
記者:梁皓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