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媒報導)五月某個平日的中午,太子始創中心隔壁一棟唐樓上,約600呎的單位擠滿了人。由5名失業記者開設的留下書舍剛開始試業,首日已獲各方好友力撐,木架上的書幾乎被掃清光。但店主之一岑蘊華坦言並非因為經營有道,只是疫情影響船期,從台灣訂購的書來不及上架,空空如也的書櫃反讓他感到有點丟臉。
書店主打新聞類書籍和報導文學,除了想推廣新聞的價值,也希望提供一個讓大家相聚的地方。在這裡,你可以買書看書,可以在某已停運傳媒機構的桌子上趕稿,也可以和店主Kris喝酒聊天:「有地方就有人,有人就有一啲可能性發生。」
留下書舍窗邊的吧枱,以前是某已停運傳媒機構的記者工作桌。木桌上的橙紅色圓形貼紙,是該傳媒機構總編輯以前貼上,以確保每一名員工的桌面闊度一致。
留下紀錄
Kris的右手前臂上,紋下了前公司的標誌和停運的日子。半年前左右,當了十年記者的他突然失業。休息了一陣子後,他覺得要找些事做,便找舊同事和朋友談,其中一個想法是開咖啡店——但開過十多年咖啡店的岑蘊華努力打消他們的念頭:「做cafe個名好浪漫,實際上每日做嘅嘢好唔浪漫。」
開咖啡店投資大、多瑣事處理,岑蘊華覺得不太適合他們。但Kris和其他人堅持做些事,岑勸退不果,最終決定開書店:至少不用重新學一門新的技能,聽起來也較幾接近他們做得到的事。
於是他們花了幾個月籌備,為書店定位、找舖位、入貨、搬傢俱、落手裝修。為了省錢,他們盡量處理一切能自行解決的工程,做不到的就找朋友和舊同事幫忙;缺乏經驗,就向其他獨立書店「取經」,更獲本土研究社捐出數百本藏書,作二手書出售。除此以外,有傳媒前輩借出了不同的舊報紙和歷史刊物,放在店內展出:「如果冇好多傳媒前輩、行家協助,(書店)唔會係宜家呢個樣。」
留下書舍共有5人營運,但其餘三名拍檔因另有工作不便出鏡,因此主要由Kris和岑蘊華接受訪問,日常運作和看舖也多由Kris負責。Kris表示:「我哋兩個係門面擔當、顏值擔當!」岑蘊華馬上戴頭盔:「顏值我唔認㗎!」
開店前,岑蘊華思考5人的特色,最先想到「紀錄」、「傳媒」等的字眼:「但冇理由叫新聞書店、紀錄書店嘛。」後來他想到「留下」二字,因為他覺得留下一些紀錄和說法,是傳媒的使命:「我哋記者嘅nature就係咁。」
只叫「留下」有點奇怪,於是加上「書舍」二字,店名的諧音便成為「留下書寫」:「好似有少少meaning。」那段時間,不少人都在談論「留下來」和「離開香港」,但岑當時完全沒往那方向思考,後來聽到大家說對「留下」這個名字很有共嗚,像為留下來的人而設,店舖英文名便命為「Have A Nice Stay」,也較接近「留下來」的意思。
分辨好的報導
思考書店定位時,5人很自然就想到主打新聞類和紀實類書藉。韓國名主播孫石熙的自述《蟋蟀之歌》、分析傳媒自我審查日常的《二十道陰影下的自由》、紀錄中國少年參與山區義工服務過程的《世界距離民主只有五天》⋯⋯店舖中央的「豬肉枱」,大部分都是傳媒人撰寫的書藉,部分更有作者親筆簽名。
在香港,似乎沒太多人認識和討論報導文學,但身處一個需要紀錄的時代,Kris希望讓大眾接觸到更多好的報導文學,從而明白傳媒在做甚麼,或者學懂分辨好和壞的報導。
「可能的確有好多人,對於傳媒做緊乜、點先係好嘅報導,係唔知道嘅。」那怎樣才是好的新聞報導?在中大教書的岑蘊華指,記者除了讓公眾得到他們應該要知道的資訊,還應發掘事情背後的原因和故事,那報導才能帶來影響力:「要佢解釋點解要咁做,而解釋嘅過程中你就知道佢合理唔合理、公平唔公平、公義唔公義。」
「所謂公唔公平、公唔公義,呢啲就係我哋look for嘅value,唔係你講就係。」
除了主打的新聞類和紀實類書藉,書店亦有二手書和日本文學書藉出售。
但在今日的香港,要找到好的新聞,「當然難啦!」岑蘊華秒回答。「因為所有報導都係一模一樣,因為大家都係carry information。我話俾你知發生咩事,但冇人再搵背後嘅故仔,到底180萬(註1)點定出嚟?」
回到最初的問題:如果大家都不再看新聞,也難以找到好的報導,為甚麼還要推廣新聞的價值?Kris解釋,他始終相信第四權來自民眾,即是當大眾相信某間傳媒,該傳媒才會得到授權,去監察當權者;所以,如果越來越多人認識到好的報導是怎樣、知道誰是一個好記者:「咁理論上,傳媒生態慢慢會有改善。」
當然,人不太可能因為看了一本書,就會突然明白甚麼是新聞。但Kris相信,在書店裡與讀者交流的過程中,一些想法上的碰撞,都有可能產生一點影響和改變:「例如有個人,真係聽我講咗半個鐘孫石熙。」
經營一個地方
書店原定於週日開始試業,但因為太多事來不及處理,又延後了數天。試業首日是平日,許多人還是特意來捧場,幾乎把已上架的書掃清光。Kris解釋,他們有約五分之四的書是從台灣訂購,但因為疫情,落訂後差不多要一個月才能運到香港,以致試業期間根本沒太多書可以上架。
為了不讓特意來支持的朋友失望,Kris形容他們這段日子像在築地賣魚:「朝早出去撲(採購),撲返嚟再上架賣俾人。」
但岑蘊華指,首兩週的生意額絕不是真實情況,他想像中的書店也不是這樣的。他們希望,試業過後可以做得更好,至少書架上有足夠的書和書藉推介,有空時可以舉辦活動。對岑而言,他們像在經營一個地方,而不只是書店:「個地方有書賣,可以同店長傾計、飲酒。有地方就有人,有人就有一啲可能性發生。」
例如他記得,有個中學歷史老師帶了幾名學生到書店,很用力地向他們解說。就這樣看的話,學生們似乎對老師的話沒甚麼反應,但岑蘊華看到的,是當有些說話不能在學校說,那名老師至少找到一個地方,說想說的話。
Kris則遇過兩名中學生,因為想當記者,特意來買了好幾本新聞書藉。他們對Kris說,「雖然宜家好多嘢都冇報導,但都仲有好多嘢值得報導」,聽得他熱淚盈眶。讀傳播出身的他,自嘲入行前是「一舊飯」,從沒有人告訴他傳媒是個怎樣的行業。所以他覺得,如果仍有人有興趣入行,至少這裡有人可以分享過往的經驗:「就算佢聽完話唔做了,我覺得都係好事,早啲了解到,冇行冤枉路。」
「同埋呢個係真㗎喎。」有些學生告訴岑蘊華,因為看過區家麟某本書,或者聽某個人說話,所以想做記者:「我真係接觸到一啲學生,係因為一啲好細嘅原因,所以想做報導。」
Kirs點頭:「發生過呢啲嘢,或者有啲咁嘅客人,就會覺得間舖值喎,好似做緊啲真係想做嘅嘢。」
新聞是歷史的初稿
在我看來,這個地方除了是書店,也是一個「新聞文物館」。
在留下書舍,一桌一櫃的背後都藏著故事。書店正中央的「豬肉枱」是前區議員的辦事桌,窗邊吧枱是某已停運傳媒機構的記者工作桌,為二手書標示價錢的黑板則來自另一停運傳媒機構的中國組。而牆上和收銀旁的舊報紙和歷史刊物,全由資深傳媒人借出在店內展示。
許多人來到書店,會指著某份舊報紙對Kris說:「我有份寫。」也有年輕記者看畢後,不住嘆:「原來當年係咁樣嘅!」
之所以找來這些「新聞文物」,主要是因為Kris和拍檔想找些「夠照」的東西放在店內。甚麼東西才「夠照」?「就係歷史。」
新聞是歷史的初稿,他們都信奉這句老話。在這個時代,當我們越來越難預視得到未來歷史會如何編寫,Kris更珍惜往日的新聞。像《蘋果日報》創刊號報導當年的特首候選人名單,如今看來也不完全是「反對派」的意識形態,他看的時候會很感觸:「佢除咗紀錄個歷史事件,仲有當時傳媒嘅操作、取態以致空間。」
過去十年,Kris在不同傳媒機構工作過。做過紙媒、電子媒體、雜誌,他在2019年轉到最後一間公司,工作至它停運。他一直覺得,做新聞有很大限制,而唯有在最後一間公司,「我先感受到近乎百分百嘅編採自由。」
如果硬要找個詞來形容,Kris希望提供一個自由的空間,賣書之餘讓大家不開心時上來喝杯酒、聊個天,說說老細的壞話。撇除政治,Kris一直覺得傳媒這一行就有很多問題,老闆、金主、商業、廣告上等各種原因,都可以束縛記者:「由此至終,編採自由都係好狹窄。即使政治氣氛for some reason突然開放咗,你都會喺編採上有好多阻滯,唔會享有百分百嘅編採自由。」
所以,當現時、很多故事不能寫、很多新聞不能追尾,有人告訴他不想再做記者了,他肯定不會阻止;但假如他遇到一些人,仍願意在狹縫內努力,Kris願意扶他們一把:「我哋冇必要再discourage佢哋。」
二手書櫃旁牆上的畫,畫下「橙圓貼紙桌」原來所屬的傳媒辦公室。
註1:香港保護兒童會轄下「童樂居」去年爆出虐兒案,社會福利署早前決定扣減兒童會180萬撥款,金額惹來爭論。在2020/21年度,兒童會獲社署資助逾8,800萬元。
記者:梁皓兒
攝影:鍾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