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振球執導(兼任監製和佈景設計) 的劇場空間新演出《魔法心林》,是由布韻婷翻譯自 Stephen Sondheim 作曲填詞、James Lapine 編導的原百老匯音樂劇《Into the woods》,此劇最大特色是把《小紅帽》、《魔豆傑克》、《長髮姑娘》、《灰姑娘》等童話故事的角色放在森林處境中並揉合起來,變成劇情既見二次創作又多原創內容、多驚喜及使人不會停止追看的一場場好戲,例如編劇把《長髮姑娘》中丈夫偷巫婆的萵苣這原著情節改為偷魔豆,魔豆便可以跟《魔豆傑克》中魔豆變成通天巨樹的劇情連結起來,而丈夫(施標信飾)更變成一個需要牛奶的麵包師以跟本來養乳牛的傑克(董朗生飾的 Jack) 展開連串為乳牛(楊竣淘飾的牛奶媽)去角力的戲,可見整齣戲的眾多別開生面、可堪玩味之處,是源自編劇以頑童的心態把四個童話故事的內容,透過加/減、改/換、接/割的手法來改頭換面。
《魔法心林》第一幕第一場戲,觀眾還未 warm up (已達到投入地看戲的狀態),便見由四個童話故事構成的四條劇情線開端,開端戲的場面在台上四個不同位置發生,位置 A 的一段短戲快速演完就輪到位置 B 的另一段短戲快速演,演完又急交給位置 C……似電影剪接的交錯、快節奏編排,包含的卻是大量的故事、角色背景敍述,而敍述的方式又是靠唱歌詞密集的歌曲,於是觀眾的感受就像要在十分鐘內食二十多碟食物(四大類食物) 般會對敍述消化不良,幸好導演是知道觀眾會有這樣的感受,於是找了陳慶濤飾演 Narrator (但他不只似敍述者,更抽離地似整齣《魔法心林》的編劇化身!),讓他用指揮棒指揮台上 A、B、C、D 場面(位置)的演出,觀眾看時便會因指揮棒的方向而鎮定一點並減輕了台上的混亂感。此外,向來演出音樂劇時不用字幕機的劇場空間(或有用而我没看過該演出),今次也因密集、大量的敍述便不得不用,但就算有字幕機亦只是多了某程度的幫助,因字幕打得太快也難趕得及看全部的字,加上部分演員唱歌時因歌詞非常密集和要以童話角色的聲調去唱,於是在咬字上便未能把每個字唱得清楚,對瞭解四條劇情線的故事、角色背景多少打了些折扣。
幸好於這場四線密集交錯戲後,戲的節奏便放慢起來,四個童話故事的承、轉、合發展,敍事上是一場戲接一場戲地變得更有條理和使觀眾更易追看,而角色的處境也顯得更清楚,令角色的情感和戲味愈來愈濃郁,故此若在首場戲搞不清楚故事、角色背景,其實是可在之後的四線交錯、四線扣合在一起中補救得到,包括歌曲歌詞亦沒那麼密集,演員們唱歌時便在咬字上更清楚地讓觀眾聽得到表達/抒發的是甚麼。第一幕的四個故事處境是有著共同的骨幹,就是四組主角、配角都要經歷很多挫折去追求心中所愛的人/動物,如麵包師夫婦要收集四件東西以破解巫婆令二人喪失下一代的詛咒、Jack 要乳牛回到自己身邊、小紅帽(即麥紫筠飾的 Red)要與外婆(孔君蔚飾)在一起……第一幕結尾看來是大部分人都得到所求般大團圓結局地可散場,怎料編劇似要觀眾感到票價超值,中場休息後的第二幕便換了一個像《魔法心林 2 》的全新續集故事,四條劇情線已變成一條大劇情線去敍述一班角色怎樣對付大肆破壞、要殺悼 Jack 報復的巨人,巨人没現場演員飾演,導演聰明地用近拍雙眼、嘴巴的 close-up 錄像片加布韻婷的配音來演繹巨人的可怕,劇場內三部字幕機變成大電視確能把可怕的效果放大三倍,配合一個個角色因巨人的現身而被殺,便更加使觀眾感到台上的角色要面對巨人的雙眼及想著怎樣把巨人擊倒,是須有克服膽顫心驚的頑強勇氣!
大戰巨人故事跟第一幕的多個故事於表面上不相關,但其實兩者皆見角色們要做到某件事,就必須要面對很多挫折或付出一些代價(甚至犧性),當人要面對挫折、想到代價/犧性時還會勇往直前/堅毅地追求自己心中要得到的東西嗎?這既是創作人盼觀眾投入角色的處境心境後能作領悟、深思的人生課題,也見《魔》劇的填詞人鍾志榮、勞雙恩就這疑問於劇中填出角色們的思緒狀態、心路歷程及編劇的期盼,如愛 Rapunzel 的王子(楊浚淘分飾) 跟愛 Cinderella 的王子(徐偉賢飾) 傾訴情路上的愛與痛時便聽見「愛與痛,學識點樣叫痛,樂在尋愛路,人累壞仍心雄,人為愛用功」等唱得情深的歌詞,又如小紅帽與外婆被狼吞了後就聽到 Red 唱「狼胃裏見婆婆,外孫嚇到大嗌,腸胃裏信念失,還幸有拯救大德,重覓到光告別黑」等愛外婆兼見希望的歌詞,這些歌詞都正能量得似為困境中的香港人加油,到了第一幕最後一首大合唱歌曲《Act 1 Finale》除了見熱鬧繽紛的場面外,也見眾演員咬字清楚兼以渾身解數、群策群力的強大力量把「行動才真,尋熱愛認真,餘熱也能燻,如願要用心,贏就要動心,行動勝黃金」等歌詞的正能量推得高漲,值得注意是正能量得來比之前一些只講希望、信念的單純/情緒主導歌詞,是多了對生活意義的反思,而這種反思會於第二幕的戲份進一步深化為角色對自己過錯/缺失的反思,如歌曲《Last Midnight》中便聽到「少時曾失職,我便從此被咒被叱,人變畸型似壞人」這種深層自我反省的歌詞,而完場的大合唱歌則聽見「林內或有 刀光劍影,知怎去擋,識怎去避,重投入去,找到理想,應出發,等霧化去」等道出做人處世之道的歌詞,彰顯的就是無論一個人還是整個社會,要有進步便須對自己的過錯/缺失和過去/目前的生活狀況多作思考,否則就可能像 Rapunzel (董朗生反串分飾,跟他演 Jack 時判若兩人) 般長期被困在同一個地方而不懂反抗。
喜歡《魔》劇的佈景和演出空間設計,以綠色為主兼見彎曲的一條長路,既把森林以圖畫的方式形象化起來,又能象徵人生的曲折與複雜(綠色中還有其他顏色及紋理)。余振球安排有些觀眾圍著長路的小演區看戲而有些觀眾則圍著長路外的大演區看戲,便似象徵不同人透過不同的角度、視野看同一件事,圍著大演區的觀眾有更宏觀的視野兼不用像小演區旁的觀眾般若不主動轉身便看不到某個角度的事物,相反小演區觀眾比大演區觀眾能更細緻地看到演員身上的一切東西,亦能跟演員產生更多的互動,教人感到空間的設計如人生般有得亦有失,最重要是投入去看去發掘去參與。長路中段有一座橋,這橋配合第一、二幕結尾一大班角色各穿獨特的服裝又唱又跳,便像個精彩生動的時裝表演,唐本烽和許煒彥的服裝造型設計令觀眾很容易辨認到某個演員飾演某個角色而不會混淆錯認,除了小紅帽的全紅服裝、女巫的老年與年輕形象、Rapunzel 的反串女裝、牛奶媽的半人半牛形象夠突出外,設計的巧妙心思還見於 Cinderella (謝瑞琼飾) 那條混入膠袋與氣球以反映她是個有童心窮家女的裙子、麵包師丈夫頭上那像麵包的帽子、管家(楊吉壐師飾) 那件反映這角色是非黑白不分的黑白色塊夾雜服裝,說是「巧妙心思」是基於設計上能擴闊觀眾的想像及使觀眾看到箇中的戲劇意義,這等於說《魔法心林》是值得看的好戲,也在於整體上見戲劇想像力、意義夠豐富,導演能善用毛巾讓演員演繹正飛翔的靈鳥而靈鳥又能懲罰有惡念/惡行的人,便是夠豐富的明證。
Narrator 用指揮棒使演員抱著的嬰兒哭起來(其實是配音效果),這個時入戲演出時又抽離台上故事的敍述者角色,既是台上某男主角的父親,又如《魔法心林》的編劇般操控著台上角色的命運,有趣是劇中某角色很快便意識到自己的命運像電影《抓娃娃》、《真人 Show 》的主角般是受局外人操控,而且操控將會變成失控……這份醒覺既呼應 Rapunzel 也有能力擺脫女巫媽媽的操控,又見局外人的處理切合一些角色突然打破第四面牆地跟觀眾有直接的溝通,布萊希特的間離式處理易使觀眾意識到戲劇世界與現實世界的界線可以很模糊,扣緊小紅帽這個抽離地跟香港生活環境扯上關係的獨特角色,當小紅帽的戲份提及雞尾包和姜濤時,或能促使部分觀眾看戲時想到:
劇中有甚麼人與事跟現實生活的人與事很近似?
人生的轉變與得失、錯對,盡在女巫這角色之中,讓馮夏賢可以用有變化、見層次的說話及演唱方式演繹女巫前後兩個人生階段加不同的處境、思緒狀態,自己尤其喜歡此角色的矛盾塑造、演繹,劇中的馮夏賢既以冷酷無情的決絕態度替巫婆做了一些過份過火的壞事,又以怨憤激憤的濃郁情感替女巫振作眾角色的士氣,使怕死的他們別放棄擊倒巨人,強烈的對比彰顯人可以做很壞的事但也可以做很好的事,怎樣選擇就要視乎人的心知否自己當下是有善念還是被惡念蒙蔽。十分喜歡「靜態若絲(護法在此),動態萬千(護髮在此)……」這段巫婆跟 Rapunzel 的對唱,皆因見到的除了是歌詞上的文字優美,還見有心思地透過長髮隱喻(演繹)出愛與操控的交織、母與女那糾纏不清的情感關係。麵包師丈夫與 Jack 那圍繞乳牛的角力是牽涉錢財、對牛的感情與偏執,深刻體現的是不同人有著不同的價值觀,有許多要得到的東西不是強求就能得到,而是須視乎人與人之間有著怎樣的際遇、機緣。
《魔法心林》雖在紐約百老匯大受歡迎,但對我來說還不是完美劇作,因劇中仍有不少可作改善的瑕疵,如涉及狼與巨人的戲份其實可變成演繹得更精彩的動作戲,Rapunzel 跟王子的無奈結局、麵包師妻子(楊麗詩飾演) 的悲情結局、小紅帽與外婆的生活狀況、豎琴(又是楊竣淘飾演)離開巨人家後的作用……其實都可以寫得詳細一些。跟劇情內容同樣豐富但亦見瑕疵的電影《破 · 地獄》一樣,瑕疵是不重要的,有時瑕疵可以是一種留白,而最重要還是觀眾能從《魔》劇與《破》片的角色經歷中,領悟到不少富意義的人生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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