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 · 柳如是》是潘惠森成為香港話劇團藝術總監後首齣編導的新劇,描述被視為「秦准八艷」之首的明末清初歌妓柳如是(黃慧慈飾)怎樣無視世俗的想法,我走我的路地走向被譽為「女俠名姝」的傳奇經歷。看人物傳記劇,我重視的有兩點,一是能否清楚看到故事主角是怎麼的一個人,二是戲的效果是否好看及能使我有很多很深的感受。
《親》劇中的柳如是確是個難忘的獨特人物,如她堅定地說:「幸福就是唔駛做妾士」、身為名妓卻有著女人怎麼不可反過來給錢男人花的反傳統觀念,以及女扮男裝地與錢謙益(高翰文飾)透過詩去交流並增進感情,都見到柳似個古代的女權份子,而能彈奏古琴與「朱雀橋邊野草花 烏衣巷口夕陽斜」等一句句唐詩從柳的口中說出,就更具體地感受到學問非淺的她,可隨心、真切並優雅地抒發內心的各種感受,打破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傳統枷鎖下,許多古代女性祇能忍氣吞聲而無法抒發內心的鬱結痛苦。從「烏衣巷口夕陽斜」這詩可體會到柳如是對明朝走向覆亡,感到難過、唏噓,故此便見她總有一顆反清復明的堅強堅毅之心,堅強得能跟常心靈脆弱、易屈從及沒想清楚人生前路的丈夫錢謙益構成強烈對比;不過另一方面,柳如是亦是個性格衝動的人,幸好在潘惠森筆下,她是屢次衝口而出後又不見把衝動事做出來,正是有没實際去做的理智才令她免於過早命喪黃泉。從宋徵輿(蔡溥泰飾)到陳子龍(陳健豪飾)再到錢謙益,可見到她是能自由選擇要愛的男人,沒受男方/上一代的戀愛、婚姻、生活觀念擺佈,偏偏現今香港有很多事會突然沒有了選擇的自由,看時便感慨。
《親》劇的整體效果是不好看,理由是跨越明、清兩代的劇本雖見九七前後港人心態的各種隱喻,但戲在敍事抒情上顯得野心太大,導致一些本要寫出來的劇情細節、角色內心感受都沒有細膩地寫出來。《親》劇可分為兩個大板塊來看,一是柳如是的戀愛與人生歷程,另一是柳如是所身處時代的政局變幻,兩個板塊皆見粗疏不足而非留白之處,若觀眾對某個角色、某件事瞭解得不夠多,其實也很難透過「留白」想像/思考到甚麼東西。
柳如是的戀愛與人生歷程顯然將一個大板塊又分為四大截,第一截先寫柳如是從十三歲初當歌妓,到變成像女權份子,再到跟宋徵輿有過戀情,全部都是輕描淡寫地以短篇幅帶過,重點是簡介柳如是的個人背景,以及呈現柳成長於一個扼殺女性生活自由的時代,並見柳在這時代走出屬於她自己的獨特人生路,而比較起陳子龍與錢謙益之情,可能宋徵輿跟柳如是的相處真的沒有任何獨特及令觀眾感到有意義之處,省略不多寫確是好的做法,一齣戲在各個角色描述上是輕/重的選擇,會為觀眾帶來整齣戲是好看/不好看的觀感。
陳子龍與錢謙益都是詩人,從第三截的戲份中會見到錢謙益與女扮男裝的柳如是運用兩張小書桌以詩傳情,愈吟詩愈見關係上緊密得像同窗的梁山伯與祝英台,相反陳子龍跟柳如是的第二截戲份就沒有如此細膩、妙趣的以詩傳情場面設計,亦見陳的第二截戲比錢謙益的第三截戲短很多,明顯是基於錢謙益乃柳如是的長期丈夫而陳子龍祇是柳的短暫戀人,沒那麼受編劇重視是可以理解的,祇是短篇幅理應短得有意義,觀眾對《親》劇中的陳子龍產生的其中一個深印象,並非他是個詩人或柳如是的短暫戀人,而是在負責形體構作的楊雲濤指導下,陳健豪似模似樣地為陳子龍演繹了不祇一次劍舞,這些劍舞給人的感覺是視覺效果優美,但優美的劍意跟後來陳子龍要實踐反清復明所須的戰意,根本不能相提並論,而劍舞之美亦跟他與柳如是的情感、詩的優美之類,看來毫無戲劇上的配合與關連。
第二截戲最有意義是柳如是對陳子龍說:「你要留返條命拯救大明王朝,要死都要為大明而死」,到柳與陳在多年後的第四截戲重遇,二人竟在明朝覆亡後仍有反清復明的決心,造反行動前雙方便向對方說出:「下世投胎,我做陳子龍/柳如是」這種類似遺言、誓言的感人話,之後陳子龍在反清時兵敗、逃亡並投河自盡,跟柳如是的陰陽相隔便又再提升了感人度,觀眾能強烈感受到陳子龍在多年後仍緊記柳如是的話及堅毅地實踐自己的信念,是比起柳如是與錢謙益於第三、四截的任何一段相處戲都更見觸動心靈的巨大感染力,而比起柳如是衝動地說拿菜刀上戰場及跟丈夫投池殉國,柳便予人描寫兒戲、「祇懂講不懂做」之感,不及戲份少的陳子龍般有一份敢於承擔、犧牲的偉大。有一段戲竟見張愛玲(王曉怡飾)現身,著名愛情小說家跨越時空要表達的是柳如是與陳子龍的相遇,就像不同時代的文學作品皆會演繹的緣分狀況:戀人就是千萬人之中能冥冥中相遇的人!「千萬人之中」這劇中用語(「無數人」之意)結合張愛玲吸著煙那一臉感慨的樣子,便帶出一份《親》劇獨有的浪漫氛圍。既然陳子龍與柳如是曾愛得那麼深,我便覺得這截戲的缺失在於當陳子龍的正妻(陸嘉琪飾)與妾士(麥靜雯飾)力阻陳與柳在一起後,對柳如是被迫與戀人分開的內心狀態描繪顯得很不足夠,柳如是有幻想過跟陳子龍私奔嗎?柳與陳各自悲傷到甚麼程度?彼此有偷偷見面並撫慰對方的心靈嗎?是理應有一些場面作敍述抒發,這比祇對陳的正妻與妾士之黑面留下深印象,有意義得多。
第三截大篇幅寫柳如是與錢謙益的多年感情,總感到柳是被錢的寫詩才華蒙蔽,這個男人一時脆弱得想自殺,一時又背叛柳的反清信念去效忠清廷,然後更離奇是說錢患了病便突然變成與柳如是一起反清……所有突變都寫得粗疏、無血肉,亦在欠缺柳如是的内心世界刻劃下,難使人理解柳何以能接受到錢的善變與無法給予安全感,而劇中提及錢謙益的年紀比柳如是大了三十五歲,差距那麼大有著怎樣的相處之道?劇中也不見具體的描述,但我喜歡黃慧慈以堅定、激勵丈夫的語氣替柳如是說:「我會咬緊牙關企返起身!」,也許柳如是懷著的就是勇於挑戰的好勝心,她要一直激勵比自己不濟的丈夫,可是柳為何能不斷容忍丈夫?容忍的長久跟堅持反清的長久其實是兩回事,容忍背後的所思所感理應多描述。第四截戲見黃媛介(文瑞興飾)與張岱(周志輝飾)以說書人的身份道出柳如是與錢謙益離世前的一大段相處、人生經歷,該段經歷見二人已變得踏實地反清復明,但除了忽然切入柳如是與陳子龍那極感人的重聚戲外,整截戲都予人一個個片段乏味、水過鴨背之感,可見說書人的安排是重視敍事而忽略角色內心感受的抒發,也不見場面設計的心思。
《親》劇的另一大板塊,是以清初皇帝的角度與反清復明者的角度看朝代的更替,當中最令人驚訝的劇情是本來反清復明的洪承疇(陳嬌飾)竟受到清帝(余翰廷飾)的賞識及重用,令洪終選擇了向清廷投誠,當中清帝為何會對洪承疇有「識英雄重英雄」的心態,顯然刻劃得未夠深入,但我喜歡洪承疇那「清朝或能使人民過好日子」的投誠心態刻劃,直指「推翻明朝唔係大清,係佢自己(明朝最後一位皇帝),如果佢做得好,你(清帝)就唔會喺度」之言有著的是一針見血的借古諷今力量,觀照 2019 年的社會動盪及現今的社會困局,便聽來感慨和值得細味,而且亦跟柳如是披上紅袍以示對明朝各朱帝的忠誠,構成了強烈的對比。
明朝遭滿族人摧毀,很多人祇怪責有份令明朝覆亡的李自成(歐陽駿飾)而無視真正侵略明朝的滿族人多爾袞,這就使柳如是痛心疾首,十分喜歡黃慧慈激憤地爆出一句「荒謬!荒謬!荒謬!」以有力控訴當時的人對時局變化、整體形勢的愚昧,然而這段入戲得精彩的戲跟黃慧慈披紅袍時把柳如是對明朝的慨嘆、對丈夫的失望(帶有被離棄的不捨) 演得百感交集的戲,同樣祇是表面地將《親》劇的兩個大板塊串連起來並撞擊出一些小火花。要火花更大,我覺得不能將柳如是寫成一個盲目愛國者(估計編劇是有借古諷今之意),而是理應見柳如是以老百姓的身份、角度道出在清廷統治下,社會民生上有甚麼難以忍受的亂局亂象、不公義事是比不上大明的執政效果,沒有老百姓的描述其實很難跟另一板塊上的洪承疇投誠戲、李自成造反戲擦出政見及時局視野的大火花,包括李自成及曾反清、對大明忠誠過的洪承疇也應提及明朝的老百姓活得怎樣,才可使觀眾切身地看清楚劇中的政治取向迥異跟現今的政治困局有何脈絡、意義上的關連。劇中的清帝對明室中餘下的高位者斬草除根,以及堅持老百姓「留髮不留頭」,都清楚見到是迫老百姓對新政權服從的威嚇手段,因清楚便使觀眾對威嚇手段要諷刺的現今極權事,有很深刻的體會。
台上最令人注目的必是那塊巨大的石頭,此石頭顯然象徵柳如是、陳子龍的反清復明之路是一直被心頭大石(沉重的壓力)壓著,可能祇有成功復明或戰死才可遠離大石,而其實李自成、清帝們也各有心頭大石要面對,於是劇中便見他們以寧死不屈/狠辣/籠絡之心去推開大石。大石佈景在舞台後方,而前面的演區則因換景頻繁,每場戲不是著重物件配件、傢俱的輕巧,便是索性利用空的舞台要觀眾靠想像力填補角色在寫「意」(著重意境而非寫實之物)的場面設計中看到甚麼實物,值得一提是佈景設計師葉卓棠也有為一些寫「意」戲花了巧妙的創造心思,如舞台上多了一大片可移動的低矮台板,便既可炮製角色身處船上的意境,又可炮製角色在池邊想像跳池自殺的情景,總言之全劇的分場像電影般多達四十五場,佈景設計師與導演的安排確能使每場戲與另一場戲之間的交接,流暢得像看電影般無縫交接及不會中斷戲的節奏。陳偉發的配樂以鼓樂為主,很配合角色們有心頭大石壓著但又要決斷/步步為營去走每一步的心理狀態。負責戲劇文學構作的張秉權填了由陳偉發作曲的《劇終曲》,精準的填詞技巧把柳如是的一生概括得一目了然,可惜此歌竟在謝幕後觀眾散場時才播出,就算是場刊有歌詞,也浪費了這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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