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個星期開畫的日本電影《月光之下》(石井裕也導演),我知很多人很喜歡,因片中見到不少殘疾人士在護理院的慘況,該些慘況無疑易觸動人心,偏偏卻觸動不到我,理由是編劇沒寫出護理院的日常運作是怎樣以浮現導致慘況的因素,而幾個主要角色在面對慘況後的心理狀態刻劃也見缺乏,於是無論慘況與之後的慘烈結局,皆使我感到是為炮製高潮才炮製的造作。看同一個星期公演的舞台劇《蝴蝶蘭與子宮環》,感到張耀斌(兼任導演)與何應權寫的劇本有點像《月光之下》的情況,就是會在劇中擺最有戲劇效果的場面設計出來,可是導致該些場面發生的原因卻往往摸不著頭腦,而在角色的刻劃上也好像沒在寫劇本前先寫好每個角色的「人物自傳」,於是一些角色的背景、心態轉變便見缺乏細節支撐,令全劇予人「有佳句但沒佳章」之感。
《蝴》劇寫得最好的是男主角阿斌(陳得永飾)想自殺並找殺手殺他的某些原因,他在安全套公司工作了十年並每天在生產線前做著苦悶的工作,例如他總與好同事 Peter (麥智樂飾)用形體動作做著像機械人操作而沒靈魂的生產工序,二人口中所唸的 1001、1002、1003…… 全是為滿足老闆要求的生產數字或僵化程序,加上一些「去廁所衹限一分鐘」的廣播,就使人感到權力監視、剝奪人的自由是多麼可怕!阿斌與 Peter 能自由自在地相處,就見於 Peter 死後與他分享薯條的陰陽相隔時光,那段時光演繹得真摯動人(真摯是源自二人在生產線前本已合拍),可惜「 Peter 怎樣看自己的死?」缺乏了深入的刻劃,便使阿斌想自殺的心態似是友情的體現加喪失尊嚴,但自殺心態的深入/細緻、有血有肉程度卻未足以教人同情阿斌(或為阿斌觸動得哭起來),因觀眾或會問:「怎麼 Peter 在陰間沒講出陰間與陽間的分别?」、「怎麼 Peter 沒鼓勵阿斌轉工(不用自殺)」?
其實阿斌的爸爸也是自殺的,這個人物既沒出場也沒寫出自殺的疑似原因,便教觀眾疑惑阿斌為何要重蹈爸爸的覆徹?是想在陰間既與 Peter 重逢又與爸爸重逢嗎?想跟爸爸重逢之心於劇中見不到,見到的是阿斌對爸爸懷著深厚真摯的親情,包括見阿斌種植爸爸生前鍾愛的蝴蝶蘭,以及見阿斌說盼到東南亞某地尋找珍貴的蝴蝶蘭品種(像當年爸爸一樣),兩場關於蝴蝶蘭的夢幻、想像戲在燈光設計與演員演繹的精心處理下,顯得迷人動人,如陳得永用手把玩著紙蝴蝶並指出「蝴蝶嘅存在係為咗啲花(蝴蝶蘭)」時,除了能使觀眾想像到蝴蝶於明媚陽光中親近蝴蝶蘭外,亦感受到演員的手、語氣聲線在這個似爸爸之夢的夢幻場面中,滲滿的是父子之間的溫柔、情深,之後阿斌說要踏上爸爸生前的東南亞足跡,亦見陳得永的眼神流露期盼。能接觸蝴蝶蘭與大自然,加上父子情的溫柔,再加上對前路的想像與期盼,給觀眾的感覺便不是人要自殺,而是有著一份與安全套工廠環境截然不同的希望,以及體現到承傳所帶來的決心(劇中對蝴蝶蘭鍾愛的承傳,就像一些老舖一代傳一代去經營),故此當劇末高潮戲見阿斌說要取消殺手殺自己的 order 時,是顯得突兀的,因該場高潮戲無論場面設計還是對白上,都不像陳得永那溫柔的手及期昐的眼神般,能有突然爆發的力量使阿斌醒覺到世間還有愛與希望,而觀眾亦無法像看電影 Flashback(閃回鏡頭)般即時感受到突然醒覺背後的因由,這些「突然不想自殺」的因由是必須靠講或演繹出來才可令戲的突兀減掉。若依整齣戲的脈絡發展,阿斌本來就是個一直想死但又怕死的角色,每次阿斌要求被殺時可否沒那麼痛、苦時,確見到陳得永是演活角色內心的擔憂懼怕,但比較起來,「突然要求取消 order」前一刻卻見不到有很大的擔憂懼怕,於是便教人感到這個「突然要求」是為炮製高潮戲才生硬地炮製出來。
蝴蝶蘭於《蝴蝶蘭與子宮環》中有很多篇幅描繪,相反子宮環卻甚少提及,令人感到女殺手主角小草能擺脫子宮環而出世這件事,跟阿斌的媽媽拋夫棄子同樣不重要。飾演小草的《蝴》劇監製林煒婷於劇中還演一個處理公司破產的職員,她直指安全套公司內的阿斌是「垃圾!」兼為公司內的物品逐一定價,便像個眼中祇有錢並對某些員工冷酷無情的老闆,别出心裁是林煒婷演活了無情戲的專横態度後,劇末林煒婷又演活擺脫被老闆操控的打工仔,她違抗老闆指令而不殺阿斌的勇氣、決心及尊重阿斌意願的一顆良心,不但演繹得教人動容,更跟處理破產的戲構成很精彩而有關連的對比。小草還為了殺手工作而戴上假髮現身夜店,她面對阿斌用手撫摸自己的手時,林煒婷沒演繹出一份挑逗、性感,而是演繹出一份有别於其他硬朗戲份的善解人意、溫柔,證明林是個演技變化可以很多的有潛質演員。小草在同一場夜店戲還要完成另一個殺人任務,可惜該任務在細節和場面處理上很草率,於是炮製出的便不是劇力戲味,而是予人摸不著頭腦和草草收場之感。
細節和場面處理上很草率,於《蝴》劇中偏偏有不少這樣的戲份,如劇首有一個自殺死不掉的男子從醫院起床,然後在下一場戲化身成被兩隻狗玩弄的街頭屍體,雖見展現出「失敗者受人遺棄漠視」這個呼應故事簡介(從宣傳品可見) 的殘酷意象,但在欠缺自殺者心態、屍體背景的鋪敍下,意像便祇見粗疏的視覺效果而欠缺由細膩情節帶動的戲味劇力。殺人公司老闆跟阿斌傾談時,總叫阿斌避看自己的臉,這誇張荒誕手法無疑放大了對「人與人之間不尊重」的諷刺,可是編劇安排了此場戲在熱鬧食肆發生,談殺人、自殺怎會在熱鬧食肆談呢?當中那殺手身旁便是其他食客的編排,既不好笑又兒戲!另一場兒戲戲是安全套公司老闆在公司內設置了炸彈欲趕走/對付來收數的人,偏偏老闆、女殺手與阿斌皆巧合地被困在炸彈陣中,老闆誤以為殺手小草是來殺自己的錯摸戲,沒錯是被張至煒演活了既驚且喜的戲劇效果(沒看錯的話,有尊嚴的殺手公司老闆與無尊嚴的安全套公司老闆皆由張至煒飾演,是一份彰顯人生無常的别出心裁),可惜這場戲的結尾又予人虎頭蛇尾之感,觀眾沒法感受到破炸彈陣的心思、震撼與意義。
總括來說,一個編劇要寫出花巧好看的場面並不難,難就難在場面的細節是否寫得夠細緻和每個角色在每場戲的心理狀態是否寫得夠清楚,若要寫得夠細緻、清楚便須花很多功夫作角色探究,探究得足夠便能寫出一條(或以上)吸引、值得追看的劇情線,《蝴》劇的問題正是探究得不足夠,便使戲的社會意義與心思就算很突出,也得不到佳章連篇的好發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