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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纏眠》沉默與言語含糊的時空交叠戲

《纏眠》沉默與言語含糊的時空交叠戲

《纏眠》沉默與言語含糊的時空交叠戲

(圖片來源:香港話劇團官網)

導演邱廷輝與劇本翻譯鄧世昌,繼《霜遇》後再次看中2023年獲諾貝爾文學獎的挪威劇作家Jon Fosse的作品,這齣《Sleep》經喻汀芷的戲劇構作後便成為了香港話劇團的新演出《纏眠》。自己沒看過《霜遇》,看過《霜遇》的朋友說Jon Fosse的劇作難以理解,加上從網上先看到刊在《纏眠》場刊的導賞文章寫著「Jon Fosse的戲劇並不試圖講述一個清晰的故事……他的劇本不強求理解,而是邀請我們一起沉浸在這場靜默的儀式之中。」,就使我不禁想著:《纏眠》會是一個詩化、意象化得很抽象的實驗演出嗎?看時看後感到的卻非抽象費解,相反故事、角色處境和要表達的東西都顯得很清楚。

觀眾入場,除了見到壽臣劇院本身的鏡框式舞台外,還見到鏡框內有另外兩個鏡框,以及一個展現家居家外環境的窗框佈景,之後第一對年輕男女(馮志佑與張紫琪飾)踏入最接近窗框、最深處的鏡框內演戲,演完便到第二對年輕男女上場(陳健豪與麥靜雯飾),二人身處的台位就是較遠離窗框、較接近觀眾的另一個鏡框,所謂「演完」是指第一對年輕男女暫時無台詞而已,場面上其實是兩對年輕男女分別身處在兩個相似的新居(台詞說彼此也是剛入伙)環境中,並靠佈景設計師趙婉妏巧妙地把兩個新家庭的生活空間交叠起來,實質同台和是鄰居的四人(很快四人便無視鏡框可自由地走到不同角落)配合陸續上演的劇情變化,在視覺上無疑教觀眾具體地感受到兩對年輕男女於相處、關係親/疏上是有著強烈的對比,如馮志佑與張紫琪初在台上就禁不住熱吻,可是陳健豪與麥靜雯面對著新居就好像二人心中各有所想,很冷靜而沒有興奮得想熱吻的衝動。一架嬰兒車突然切入這兩對年輕男女的生活空間中,麥靜雯顯然對陳健豪想有子女的想法有很多不能坦言的憂慮,反觀張紫琪雖也見憂慮但心中就比麥靜雯樂觀得多,她吻著馮志佑給予男方信心並說「過多一陣可能適應到」去證明自己會為一段婚姻作出長遠的付出。

看到這裡除了見到四位演員能演活或樂觀或悲觀、或坦率或不敢面對現實的生活心態外,更從劇首及之後的各種角色對比編排中,能看清楚JonFosse創作《纏眠》的目的就是要一針見血地彰顯命運的差異,所謂「命運的差異」於劇中正是指不同人就算有著同一個人生起點(如婚後新居入伙),可是因應不同人各自的背景/性格/個人特質/生活心態/歲月與處境變化,便會走出截然不同的人生路,愈愛愈深愈長久的婚姻與感情裂痕破壞了婚姻,兩者於編劇精心鋪排下都有很多留白之處、處境沉默之處和言語(台詞)意思不明確下的清楚思緒狀態,能使觀眾對「命運的差異」這戲劇主題多了感觸感慨感悟和探討的空間。

正式演出前,觀眾能於觀眾席的談天喧囂聲中聽到一些鬧鐘聲及其他來自日常生活的聲音,導演似要測試身處於喧囂中的觀眾有否聆聽、感受到劇場內的變化,因現實中許多人是沒用心聆聽别人的話或感受生活的質感、變化,就如《纏眠》劇首麥靜雯先是沉默,然後以寫得言簡意賅的「或者,或者」回應陳健豪想有子女的想法,接著陳健豪即衝動地說「我哋未必需要有細路」,這安慰話顯然很表面而無法安慰到女方,因他沒有從沉默和「或者,或者」中憶起/感受到子女替麥靜雯背負甚麼難解決的憂慮,相反敏感的觀眾會感受到麥靜雯演活的憂慮是堆積了很多很久,渴望也演活角色惘然的陳健豪能花更多時間找出深藏於她心中的憂慮根源。陳健豪跟麥靜雯的角色談了一陣子後,陳忽然像超越時空般在眼神上跟張紫琪接通,接通時的沉默瞬間活像電影慢鏡頭般深印於我的腦中並易使觀眾想到:麥靜雯心事重重,是否因陳健豪的角色有外遇(外遇可以不是張紫琪而是其他人)?到了麥靜雯於其角色中年時改由黃慧慈飾演,原來麥/黃已戀上另一個男人兼陳健豪已回復單身(陳的中年版由余翰廷飾演),換言之眼神接通的沉默戲其實是個編、導、演皆處理出色的伏筆,此伏筆揭露了陳健豪跟麥靜雯的感情脆弱於留白了一段日子沒描寫後,終演變成觀眾可預計得到並有所感悟的分手。

高翰文與彭杏英飾演的長者角色,見彭總是講著一些零碎和意思意義含糊的話,如她說出「我而家喺度,我又唔係度,好似就係咁」這種說話時,演繹的效果無疑似一個患上腦退化症而產生語言障礙的長者,但若用心把彭杏英的說話聽下去或感受一下,便會感到彭在心中是十分清楚每句說話是表達甚麼,彭的每句說話都並非亂說,而是由編劇替這角色創造出獨特的言語風格,只要觀眾能像高翰文的丈夫角色般確信自己能跟彭杏英溝通,便能溝通!就算不理解彭杏英的說話表達甚麼,若肯用耐心去聽便可想像到彭的說話好比外語歌曲的音樂或歌詞,即不明白某挪威/韓國/日本歌曲唱甚麼也可以單憑歌名、歌聲的情感、歌者的唱法及MV的人物舉動,感受到/猜到不明白的歌詞(好比台詞)是有著怎樣的心情和思緒狀態,如是甜還是苦?是不會騙人地流露得清清楚楚!高翰文與彭杏英於《纏眠》中的所有戲份,其實都見雙方深愛和重視著對方,眼神、說話及情感的堅定就像這對本是夫婦的演員把現實的恩愛直接帶入劇中,根本不用為愛著對方而投入角色。劇中有一段彭杏英的昏迷戲,高翰文面對著眼前人昏迷時所講的「同我講嘢,唔該你!」,聽來就如現實中的彭若昏迷時所引爆的傷痛,傷與痛都滲滿日積月累得很深很深的愛與情,令觀眾很易便想到高翰文與彭杏英的角色正是馮志佑與張紫琪的老年版,二人真正做到白頭偕老。更有趣的是,觀眾看見高翰文與彭杏英的某些戲份時是有可能搞不清楚高、彭是否陰陽相隔仍相愛(後來馮志佑飾演的老夫婦兒子,會把父母的生死之事交代清楚),不過這種搞不清楚能激發觀眾的想像力,其實是好事。

導演的選角是非常微妙,當高翰文用心用愛與彭杏英溝通時,余翰廷不是形單隻影兼沉默、若有所思地凝望/呆望高、彭二人,便是不時感慨/困惑地說出「佢去咗邊度?佢咩事呢?」之類的話,可以感受到余似也把現實的離婚感受直接放入角色的演繹中,那沉默、若有所思見內裡反映的就是「從對婚姻有希望到被離婚折磨」的心理大落差。余翰廷的前妻(即麥靜雯)於高翰文與彭杏英溝通時,是躲在舞台後方近窗框的位置(像兩個時空交叠起來)心倦凝重地思考著,就算麥沒有開口,觀眾也能從她的靜默、呆滯形體演繹中(「呆滯」得細膩自然),感受到這角色就著婚姻與人生的前路,思考了很多解決方法但每條路皆想不通,當中既有可能想到自殺,也有可能心中講安慰話去療癒自己……總言之沉默空間帶來的便是豐富的想像空間,想像沒有所謂正確答案(Model Answer),而是愈想像、愈用心感受角色想甚麼,觀眾就似更瞭解角色的心。高翰文與彭杏英溝通時,還有馮志佑(高翰文的年輕版)於二人不遠處的另一時空,坐在地上想著怎樣應付妻子誕下兩個嬰兒後的生活開支,馮那夠苦惱、心煩的好演技跟高翰文純為繼續愛彭杏英便真摰地流露了出來的愛、情與傷、痛,印證的就是馮志佑終於解決了開支問題(所以後來其妻能多誕下一個嬰兒)並見人朝著更好的方向成長。

同一個舞台畫面交叠著兩至四個不同的時空,有兩至四組演員演繹著自己的人生狀態,觀眾便可以自行切入任何一組或多組中感受、想像角色的所思所感所說,令人覺得《纏眠》的編劇是把「婚姻與人生際遇的不同」這本來可以寫得俗套的戲劇題材,變得充滿別出心裁的新意和有著愈想愈感受便見愈多的視野、解讀空間。

日子的流逝使人會變化/不變,劇中也見彭杏英的角色說「所有嘢都會變,永遠同一個樣,但永遠唔一樣」,非常切合導演選擇馮志佑先出場,然後由高翰文演馮的老年版,最後由馮演高翰文的兒子並似說書人般憶述父母的人生之末,那家庭和家人樣子的深刻變化相信會令較年長的觀眾看時想起自己的家庭,從而對時光飛逝感觸良多。黃慧慈的角色於劇末指出「冬天後是春天,春天後是夏天……」這種任何人也知道的這理,但聽時確感到黃慧慈深入演繹到的,是她感慨從麥靜雯的模樣成長到黃慧慈的模樣,乃走過很多不易走的人生階段,那些階段既可能像春天那加劇抑鬱的潮濕天氣,也可能像夏天的狂風暴雨,所以當觀眾看到窗外的景色由藍天白雲變成下大雨再變成劇未的橙色夕陽,加上似幻象的一段室內落雪戲,便感到以天氣天色比喻各種人生階段、人的心境心情是十分貼切。值得一提是無論象徵順境、逆境還是看透人生的天氣,在盧榮的錄像設計與葉俊霖的燈光設計合作下,台上的畫面都顯得非常美麗,又或使人看時會心頭一震,視覺上的感染力是會刺激觀眾的心與腦,教人憶起自己人生中的一些重要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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