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英劇團新劇《窮艙守護隊》見宣傳品與場刊印上故事概念是司徒偉健,而聯合導演則是張可堅與盧智燊,可是執筆寫劇本的編劇是誰?卻罕有地不見名字。看完整個演出,無論演員還是製作都有不少好看之處,偏偏最弱一環正是劇本。
《窮艙守護隊》散場後,給我最大感受不是劇名中所指的「窮」與「守護」,因對「窮」的刻劃實在太少,而對「守護」的刻劃則在劇情編排夾硬、欠細膩的角色思緒刻劃下難觸動人心。此劇最明顯感受得到的,是一個有錢兼心裏愛著兒子的媽媽,跟誓要探索宇宙的兒子產生很大的親情衝突,因當年兒子的爸爸便是因探索宇宙而一去不返……當中涉及衝突、反叛的戲劇演繹較「守護」的戲劇演繹是突出和情真得多。
導演邀請了外援演員彭珮嵐飾演媽媽江包瑜,彭向來擅於在其他舞台劇、影視作品中演繹女強人的角色,她在《窮》劇中也把大企業老闆怎樣靠威嚴使一個個下屬被懾服、被操控的場面演得入型入格,那些咬著下屬一字一句作反駁的語氣演繹,呈現出的是「權力壓倒一切」的兇猛氣場。中英劇團演員廖國堯飾演的兒子叫「江耀曙」,他戴上眼鏡兼一臉純真、斯文的造型,像日本動/漫畫中那些「憑學問/機智去追求夢想,不成功追求便誓不罷休」的熱血角色,引發江耀曙屢次提及媽媽時,廖國堯的演繹語氣總有一份「媽媽愈不想我做自己喜歡的事,我愈要做!」的反叛精神,相信大部分曾/正年輕的觀眾都會對該份導致耀曙離家出走的反叛精神深感共鳴。
比起媽媽江包瑜常有一班下屬跟從的炫富排場,江耀曙與四位科學家的貧窮戲真是寫得薄弱。耀曙說自己跟媽媽衝突、離家出走後便得不到媽媽給生活費,沒生活費的日子是打工還是失業?住在怎樣的地方?没錢時的內心是很難受嗎?還是喜歡窮得來自由自在?劇本竟然對劇名有著的「窮」字零描述!至於四位科學家實踐不到科學理想而被迫在食店工作、做地盤、做維修手機……活現的祇是角色處境突變構成的造型 Gimmicks(吸引觀眾的賣點),以及表面地呻幾句有著「做唔到自己鍾意嘅嘢冇計㗎,窮就要頂硬上㗎啦」心態的窮人話,可惜這四位科學家跟江耀曙同樣沒深入細緻地刻劃出從有錢/有理(夢)想到要捱窮的心路歷程轉變,予人捉到鹿不懂脫角之感,因若能脫角地作深入細緻的刻劃,便很可能寫出強大的內心爭扎、煎熬、意志力等戲劇張力,使觀眾看得笑中有淚,是共鳴得熱淚盈眶!幾個角色祇是「捱窮」了幾分鐘(江耀曙沒有捱過啊!),就突然想到用電鰻、劏房內的裝置/物品發明飛上太空的交通工具,而下一場戲即見「窮艙」果然能成功帶江耀曙抵達星球處女座 A,從「想到」到「成功發明」到「抵達星球」的過程可說是毫無困難、一步登天!既然是毫無困難,那寫出四位科學家捱窮的戲份有何意義?堅毅地不向現實困難低頭的克服過程,若具深刻有力的刻劃便易產生令人看得激動、感悟的戲劇效果及劇力,奈何如今也沒脫角的劇本處理,剩下的便祇是生硬的「一步登天」意識及把「一步登天」美化的燈光、音效及佈景變換效果,該「一步登天」意識對觀眾來說(尤其年輕觀眾)其實是脫離現實(指觀眾面對的現實)、無意義及負面的反面教材。
四位科學家有女人、有穿短褲、有留長髮、有看來年紀較大⋯⋯但這些形象/表面的東西很難使觀眾對角色產生深刻體會,我對劉雨寧飾演的水麗奈博士留下最深的印象,並非由於她是四位科學家中唯一的女性,而是由於她在食店對江耀曙說話時,她心中那團追逐科學理想之火不但沒因轉行熄滅,反而被演員雨寧演得像廚房的火爐之火般又熊又烈,並直撲向江耀曙心中使他內心的探索宇宙之火也死灰復燃!角色心境處境的精準刻劃、演繹(尤其劉雨寧的不屈眼神)與「以生命影響生命」的正面效果,便令水麗奈博士這個角色充滿可敬、溫暖的存在意義。《窮》劇中有很多地方是不見角色的存在意義和個人魅力,例如劇首那場冗長鬆散的打邊爐戲,祇見角色們交代、講解這樣那樣(當然包括角色本身是怎樣的人和之後的劇情鋪排,但交代不代表有東西能感染、打動到觀眾),不時夾雜著一些其實不好笑或聽完很快便會忘記的笑話,令我想這場戲盡快結束並盼下一場戲的劇情、角色比較有意義。
《窮》劇的後半段能聚焦地寫出追夢與親情之間的抉擇,偏偏抉擇的處理是預設了保守的立場。當江耀曙在星球處女座 A 遇上小王子(袁浩楊飾)時,小王子先是對耀曙說出「科學家都可以好感性」這類既似思維開放又易為耀曙、觀眾帶來感悟的說話,可是過了一陣子,小王子的哥哥形象迅速變成長輩形象,並重點說出「你掛住你睇書,佢掛住佢覆電話,呢個才係世界最遙遠嘅距離」這種有怪責/教訓年輕人(新一代生活態度)之意的對白,對白本身雖確切反映現今社會的生活實況,但演員說來卻予人老生常談、老氣横秋兼負面的感覺,為何人各自各做自己想做的東西不可以是件好事?小王子怪責/教訓完不久後,江耀曙便從遙遠、要探索的星球被迫閃返地球,可比喻為年輕人追夢的過程遭受成年人扼殺/禁絕。江耀曙被迫返回地球後即遇上因「相對論」而變成老人家的四位科學家,他們說找到耀曙媽媽所寫的「苦衷之言」便又以長輩的身份勸江耀曙重視親情和媽媽,結果全劇最後一個畫面,正是江耀曙與媽媽貌似和好如初地一起玩小飛象機動遊戲(從廖國堯的演繹可感受到江耀曙內心的不是味兒),而耀曙從童年至今一直想玩的「飛越太空山」機動遊戲卻被剝奪掉。若觀眾想像力夠的話(不夠的,是甚麼也會感受不到),當然可視江耀曙從地球射上處女座 A 的一段短旅程是似玩「飛越太空山」(有視聽效果精彩的道具、燈光、音效、錄像、佈景作營造/配合),但該段短旅程其實更像江耀曙實踐不了玩「飛越太空山」及探索太空所發的夢境/所作的空想,夢境/空想背後反映的是當年媽媽在主題公園帶給自己的手心溫暖並不能填補自己多年以來的心靈缺失。
劇首與劇末都有一段涉及「太陽、地球、月球各有軌跡」的說話,用來比喻江耀曙與媽媽那不同的生活軌跡是相當合適精準,而從媽媽的角度來看,媽媽怕兒子重蹈爸爸覆徹(怕兒子也可能在蟲洞遇上意外)的擔憂其實是觀眾易感受到的人之常情,等於四位老科學家提及的「苦衷之言」就算沒多描述,觀眾也不難感受到當中的母愛。我不滿的保守立場、意識是指從兒子江耀曙的角度來看,由耀曙被迫從處女座 A 返回地球到被迫坐小飛象的整個過程,對涉及「被迫」的角色思緒狀態、抉擇爭扎刻劃可說全無,使人感到「江耀曙」活像一個無腦袋兼任由長輩們擺佈的木偶,就算演員廖國堯替角色加入一些似身不由己的愁緒,角色的空洞仍予人無血無肉、並非被長輩/别人守護著之感,而空洞、木偶又並非像諷刺喜劇般能構成一針見血的諷刺力度(演員的演出方向也並非如此),相反見到的是思維狹隘、與時代脫節的劇情線編排,強迫江耀曙要從「追夢」與「親情」之間二選一的劇情線其實相當落伍,因現今的視象科技非常發達,加上坐飛機來往各國又很便捷,就算要走到遠方去追夢又如何?祇要有心也可以把親情維繫得好啊!何必夾硬放棄追夢/親情?正如江耀曙的媽媽怕兒子在蟲洞出意外,耀曙其實是可做個不運用「重力波波」打開蟲洞的聽話、孝順兒子,没打開蟲洞幹麼就不可以由江耀曙想出第二條、第三條、第 N 條探索宇宙之路兼可以用視象之類跟媽媽作緊密的溝通?如今迫江耀曙返回地球而耀曙毫無不滿的劇本寫法,對作為科幻劇的《窮艙守護隊》來說,無疑是扼殺了觀眾的想像空間而非令觀眾打開更多的想像空間。
看《窮艙守護隊》同一日,我看了電影《法拉利》與《達利:慾望之謎》,兩齣戲都見主角以某些演繹得清楚細膩的心態心情,面對著眼前那產生了不少變化的人生路,相反《窮》劇的江耀曙與四位科學家就算出現人生路的變化或墮進身不由己的困局,心態心情的刻劃竟可以是空白/粗疏,這使我不禁在網上寫了一段說話:「一齣戲的劇本寫得好/不好,不在於角色做出了甚麼選擇、走一條怎樣的路,而是選擇、命途背後/內在懷有怎樣的心態心情,以及該些心態心情能否深刻使觀眾感受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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