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捐款

《白湖映像》以幻想與醒覺衝破演繹深刻的生活困局

《白湖映像》以幻想與醒覺衝破演繹深刻的生活困局

潘惠森編劇、陳麗珠導演的香港話劇團新演出《白湖映像》,是把潘惠森由1997年至2001年所寫的五齣「昆蟲系列」劇作串連起來,可說是該系列的一次精選戲劇片段展演。

五齣昆蟲劇是不按劇作本身的分場次序,任由潘惠森將五劇的片段剪接(交織)在一起,包括會有兩劇(或以上)的片段同時在台上共治一爐的電影蒙太奇(Montage)效果,令《白》劇如劇中台詞所說的:「時間被切割成碎片……祇係一啲影像嘅組合,好似萬花筒。」不過這台詞其實是戴了頭盔,潘惠森沒有迫使觀眾墮進純意象、抽象的瑣碎戲劇片段中並使看戲的過程變得易迷失,相反《白》劇加入了兩個串連起全劇的新角色,新角色是有效地幫助觀眾理解全劇及個别戲劇片段表達的是甚麼。

看《白》劇時,我有想過若對潘惠森那五齣昆蟲系列前作完全陌生的觀眾,會否感到很難理解?之後我在 facebook 看到一些已看過《白》劇的觀眾留言,有不少觀眾說《白》劇看來很散亂和不理解全劇表達甚麼,但亦有些觀眾說很享受整個演出,明顯此種差異是源自用錯與用對心態、方法看《白》劇之別。感到散亂、不理解者在意的是「追看劇情發展」,問題是五齣昆蟲劇的劇情內容本已不同,五劇片段於《白》劇中不按時序、交錯混雜地作展現,加上就算是同一齣昆蟲劇,片段 A 與片段 B 的情節可能已是兩回事,根本無法追看劇情,強行去追祇會帶來無數的「斷路」與散亂迷失之感;懂得享受《白》劇的觀眾,都說自己祇是用心感受每個戲劇片段中每個角色的生活體會,便能理解整個演出表達甚麼。

潘惠森那五齣昆蟲系列前作,其實都關於角色墮進生活的困局及想/要衝出眼前的困局,故此《雞春咁大隻甲由兩頭岳》中一對母女總是被困於茶檔的勞碌工作中兼要被迫面對一個病重但又死不去的丈夫/爸爸,加上《螞蟻上樹》中女企堂(侍應) 倦極但不能在上班時睡兼見食客與推銷員盡力維護自己的尊嚴/底線、《三姊妹與哥哥和一隻蟋蟀》中幾個家人住在一起但見彼此漠視/欠尊重兼難解決討厭的蟋蟀及家中水浸,再加上《螳螂捕蟬》中兩個殺手共處一室等待要殺的目標但窗外的殯儀館令二人陷於不安兼不時問自己/對方何以要做殺手、《在天台上冥想的蜘蛛》中會聽到搭棚工人與替身動作演員訴心聲兼見到一些人堅毅熱血地做著似乎很無謂但確能帶來想像/意義的事,便見一個個不如意的昆蟲系列角色共聚於《白》劇的台上,祇要觀眾懂用心、用直覺感受著這些不如意角色的困(處)境及心境,便易理解為何涉及《蜘蛛》一劇的戲劇片段會提及敦煌兼見新加入的速遞員角色(杜雋饒飾) 扮駱駝,也會明瞭劇名為何有「白湖」二字。白湖是《甲由》一劇中茶檔少女渴望去的旅行之地,故此敦煌與白湖的出現正是反映:《白》劇中有大量想逃離生活困局的角色,而最好的逃離方法當然是像普遍香港人般選擇去旅行或幻想去旅行,換言之用任何旅行地點取代敦煌、白湖也可以,身為香港觀眾要理解《白》劇並深感共鳴根本不難。

幻想,是跟《白》劇兩個新加入的角色有密切關係。速遞員跟五齣昆蟲劇的許多不如意角色既有相似也有不相似的獨特之處,他像其他角色般同樣搵食艱難,如工時長、要不斷拼命走及搬重物,幸他說送每一份件都令自己感到「有清楚的使命」,其實是反映:你知否自己每天活著是有甚麼意義/價值?觀眾可將知道自己活得有意義的速遞員跟《白》劇其他角色作比較,便可感到知道做人意義(使命)/價值的困局中角色,是比不知道的被困者活得快樂些,例如看到那倦極的企堂,便感到她的痛苦是源自祇為錢而工作(賺錢以外找不到其他意義/價值),於是日復日的身心勞累就像《蜘蛛》片段中提及對面大厦有人重複打開/關閉雪櫃門幾百次般活得虛無!相反知道自己不能像螞蟻般被導演踐踏(尊嚴)的替身演員、知道擁有自己的桌椅和茶是很重要的食客(桌椅和茶也可象徵尊嚴或其他有意義的東西)、知道自己有很多事情看不過眼的殺手……正由於「知道」而比企堂活得踏實,踏實的生活步伐能使人的痛苦減輕一些或使痛苦不會無休止纏繞。

速遞員跟《白》劇其他角色最不同之處,就是其他角色往往被困在茶檔/酒(茶)樓/家庭/密室(或象徵其他惡劣的工作/居住環境)/天台(可象徵高危的工作環境) 等生活圈子中而不能隨意走開,相反速遞員雖是按時間地點去送件,但工作時仍能根據自己的編排一日去很多地方,不用困在同一地點做著自己不喜歡的工作,於是人的心情便因生活(地點)多了變化和自由而舒暢起來,這速遞員甚至說:「送件送夜咗唔能夠返離島屋企,就租旅店住,享受偶然嘅奢侈」(現實中的速遞員不會工作到午夜),換言之編劇是向觀眾帶出一個重要的信息:生活的壓力與痛苦是由欠缺變化和自由造成的,與其說「身不由己」,倒不如思考做甚麼新東西能衝破生活的框框。速遞員於《白》劇中還自由得可隨時進入殺手對峙的《螳螂》片段中去舒緩兩位殺手的失控情緒,又能取代《蜘蛛》的角色揹著一個巨大的雪櫃步上天台……這些戲份當然可視為速遞員的幻想,幻想顯然能使人的心靈從被困局束縛中得到解放,可自由自在地想到一些超越困局、現實的東西使壓力/痛苦得到舒緩,杜雋饒於整齣《白》劇中能將速遞員的言行和心態演繹得從容自在,是由於他真的投入地把那些幻想戲當作「演戲遊戲」去玩,便見享受幻想樂趣下的功效。

隨著群眾演員把自己視作昆蟲演繹一些慢節奏的形體動作,陳健豪飾演的神秘角色便說出「各種昆蟲開嘉年華會……我嘅肺變咗綠色,我嘅血液變咗綠色……」,那份詩意和說話的感染力使速遞員也變成像作家般說出「當我行到虛脫,包裹就失去重量飄浮喺半空」,而到了劇未陳健豪則說出「它的鳴叫即使卑微,卻仍然是神聖的」等句子,顯然是把陷於生活困局中的人幻想成飛蟲/鳥,鼓勵他們遇上不如意(卑微)的事時要替自己發聲(鳴叫),有趣是這句子說出時是有插入一首歌詞屢次提及 "Fly away" 的歌曲,加上《白》劇劇首有演員戴上天使翼配穿拖鞋,以及謝幕時所有演員用雙手扮鳥飛,便感到飛翔的聲、畫意象是象徵幻想能帶來自由自在。當我看到陳健豪把形像和說話演繹得文質彬彬,並用幻想感染著速遞員兼用幻想替未飛出困局的失意者說好話,便幻想陳健豪其實是《白》劇編劇潘惠森的化身,這化身要更直白地指出此劇表達的是甚麼。

《白》劇的演員們有時做戲劇片段的主角而有時則做群眾演員,可見群眾演員是非常投入地以形體和台詞/聲音把主角的戲劇片段變得更有感染力,當中的熱血、團結精神是能清楚感受得到並予人他們很享受舞台之感,有趣是近劇末會見到某演員飾演導演像指導著群眾演員的演出(可惜此段戲的節奏太快,令導演與演員的關係顯得不夠清楚),我感到陳麗珠導演有這樣的安排既是要把「戲如人生,人生如戲」的狀態呈現得具體突出,又以導演(指台上的角色)與群眾演員的合作愉快,跟替身動作演員(歐陽駿飾)被片場導演看不起的辛酸無奈,作了強烈兼有心思的對比。當我看到歐陽駿把替身訴苦時的一臉悲情演得情真、見怨憤而又滲入咬緊牙關撐下去的精神,便敬佩這角色的做人做事態度是一絲不苟。

編劇是善於將悲情與怨憤推向一個很誇張/瘋狂但不得不反思的地步,如女企堂(郭靜文飾的黃美玉) 就算笑不出也被上司(祇靠畫外音呈現以彰顯權威) 迫著笑對食客,後來有場戲見女企堂被食客「抹走了笑容」,一句「你俾返個笑容我!」的反擊話便見一直沉默內向的女企堂把積壓在心中很久的怨憤爆發了出來,但郭靜文不是以情緒激動、失控的方式去演繹怨憤爆發,而是流露出苦上加苦、忍無可忍的痛,痛得要立即正視自己的缺失才可活下去。梁子峰飾演的殺手於劇末激憤地說:「呢個世界已經變成人渣嘅世界」,然後他便不停口(口齒伶俐)地道出這個世界有怎樣的人渣和怎麼爛,別出心裁是這場高潮戲還有一班群眾演員聽著殺手控訴,每當他們聽到殺手講一個人渣、世界很爛的例子,即如集體起鬨般齊聲高叫:「繼續講!」,這樣的安排證明殺手對眼前世界的不滿並非是他個人問題,而是還有很多人都深有同感地認同,是件相當可悲的事!女企堂、殺手及劇中其他角色都令《白》劇的整體氣氛顯得很沉鬱,幸好有潘惠森化身(陳健豪)、速遞員、砌模型少年等輕盈角色為《白》劇帶來衝勁/希望/耐人尋味的趣味,祇是我覺得這些輕盈角色的正能量還未能跟沉鬱的劇場氣氛擦出更大的火花,例如可否把少年砌的模型變成巨大版或投影到大銀幕中(跟《蜘蛛》一劇的搭棚片段構成更緊密的呼應)?又例如可否把速遞員的幻想變成跳唱歌曲讓群眾演員以跳、唱的力量感染觀眾(抽離地探討一件事可能會使觀眾看得更清楚)?

李浩賢設計的佈景是一個傾斜了的旋轉舞台,既像台詞所說的萬花筒般轉出「家家(人人)有本難唸的經」,又見擺脫困局的路途不平坦,更見生活中很多不如意的苦/痛事是日復日地發生,像個停不了的循環!燈光設計師劉銘鏗在旋轉舞台上插上一支光管,這支光管在演出大部分時間都是白色,既像台上的角色總要勞勞碌碌工作(辦公室的燈光通常是白色),也像導演要角色們清醒做人和要觀眾清醒看戲,有趣是《白》劇近劇末時,此光管曾變成跟職工黃美玉(企堂)身上的旗袍相同的粉紅色,似提醒台上角色和觀眾:别總是勞勞碌碌工作,抽些時間聆聽某失意者(可能是你的家人、朋友……)的心底話吧!

劇末光管變成燈塔,為走不出生活困局的人帶來指引,但其實燈塔祇是一個幻想出來的盼望、象徵,在現實之中,每個人都可成為另一個(些)人的燈塔。

(本網歡迎各界投稿,文章內容為作者個人意見,並不代表本網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