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媒報導)在2013至14年,雨傘運動爆發前後那段時間,胡海輝記得香港社會對「身分」有很多討論:「當時有個好hit的話題 —— 甚麼是『香港人』?當然這是相對『中國人』而言。我想用劇場去思考這議題。」翌年,他與編劇鄭廸琪把在英華人Helen Tse的回憶錄《Sweet Mandarin》,改編成舞台劇《流徙之女》。Helen Tse在書中講述自己作為移民者的後代,如何在傳統家鄉菜餚中找到自己的身分。
《流徙之女》首演好評如潮,很快就有重演機會。2018年,他們獲邀到上海1862時尚藝術中心「香港演出月」演出,2020年入選藝發局「賽馬會藝壇新勢力」重演,那時已經有媒體問胡海輝,是否回應移民潮。他說當時也不算有太大感受,直至2022年,《流徙之女》第四次公演,他才覺得這套戲對應到時代:「暑假吃過不少『farewell飯』…… 移民、流徙的問題,好像跟香港人脫離不到,令我想起套戲。唏噓之餘,也想探討去到外地的香港人,可以如何承傳生活,此時上演是很應境。」
Where are you from? 異地裡思考香港人身分
2011年,胡海輝在演藝學院教書第十年,他申請休假,去英國倫敦大學攻讀碩士。在那段日子,他開始反覆叩問自己的身分:「平時take it for granted,不會思考甚麼香港人;但當去了外國,別人問『where are you from?』你就想多了。」
一條「你從何而來」的問題,可以被簡單理解成客觀意義上來自哪裡,為之「身分」;但「身分認同」所指涉的,就是一個人對自身族群產生情感及歸屬感,可以認同或不認同。後者正是胡海輝在外國思考多時的問題,而他對此最強烈的感受,皆來自放進口中、吞落腸胃的食物:「我眼見同學吃那些三文治、凍冰冰的意粉,這些怎麼放得進口裡?學校門外有一檔街檔,只做午飯生意,那些其實是泰式炒河,也不是甚麼香港的飯,但我就是很想食熱的東西。唐人街百幾蚊一碟叉燒飯都會吃。」那時,胡海輝只要一拿起膠筷子,把蜜汁叉燒放進口中,就想起距離5,900英里以外的香港。
為了進一步探討華人在外地的身分認同議題,他讀了張戎的《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裡面講述抗日戰爭、國共內亂、文化大革命等背景如何影響一個家族的命運;但胡海輝始終鍾情於Helen Tse的回憶錄《Sweet Mandarin》:「同樣是家族史,但它不是關於大時局,而是記錄很日常,我覺得很有趣。」他獲Helen Tse授權中文改編,以此作為功課主題,又在英國嘗試排練一些片段,但沒有演一場完整的戲。
2014年,香港經歷雨傘運動,過萬市民不滿八三一框架而佔領街道。胡海輝憶述:「當時有個好hit的話題 —— 甚麼是『香港人』?當然這是相對『中國人』而言。我想用劇場去思考這議題。」胡遂邀請編劇鄭廸琪寫成《流徙之女》,故事圍繞移民後代的華人子女,如何在家鄉菜餚中找到自己的文化和身分,並不顧一切地把這些味道承傳下去。2015年,《流徙之女》在香港首演;連同《Gweilo》及《黃面佬》,組成一條褲製作的「流徙三部曲」。
中國人?英國人? 不可以被用舊有的界定
同年,胡海輝與鄭廸琪前往英國,到訪Sweet Mandarin餐廳;那裡採用西式裝修,桌上卻是一碟碟香氣撲鼻的中菜。鄭說,Helen與她預想中的BBC(British Born Chinese,英國出生的華人)很不同:「也許我們平時在香港接觸的,都大多被香港同化了,但Helen最多在香港住過半年,真的只是講很少中文,大部分時間都用英文溝通。那你怎樣去界定?Chinese?其實她不像…… 中國人?英國人?我感覺是不可以用舊有的來界定她。」
鄭廸琪認為,改編別人的作品時,不能偏離真實或作者原意,因此不應嘗試把自己代入角色,而是找出可以共同分享的地方 :「例如身分吧,Who am I?是每個人都會問的。」她又強調Helen不是最初決定去追尋身分,而是很普通地生活,之後才在當中尋見自己。
在澳門成長的鄭廸琪,大學時期開始在香港定居,後來與胡海輝結婚,並參與不少本地劇團製作。個人經歷使她明白身分迷失的感受:「別人問Where are you from?那我答澳門?還是香港?這兩地只有那麼細微的分別,但我到現在也不懂說。」
另一樣把鄭廸琪與Helen連結的共鳴,就是食物。「食譜提到芒果魚肉雲吞,我就很喜歡芒果,所以連結得到。書的內容實在太家常便飯,你總會找到自己的痕跡。其實他們煮的東西很普通,都是雞煲、炒麵、咖喱那些,但為甚麼每個人煮出來的味道不同?就代表每個家庭的故事。」
在Helen Tse所寫食譜裡,除了介紹煮法,每道菜也有自己專屬故事,例如「雞煲」就是她媽媽的最愛—— 當時唐人街還沒有賣雞煲,要吃就要自己煮;一放紹興酒時,香味猛然湧出來,就像把大家帶返香港一樣。鄭廸琪相信,Helen想推廣與傳承的不止食物,更是一種生活態度。
「留下」?我們只是如常地生活
今年11月,《流徙之女》四度公演。架置於現在的時空,劇作似乎又有另一番意味。胡海輝慨嘆:「今年暑假吃過不少『farewell飯』…… 移民、流徙的問題,好像跟香港人脫離不到。」
九七移民潮時,胡海輝仍是中學生,沒法決定移民與否,不過也會跟身邊同學說起「走不走」的問題。他的姊姊當時帶同兒子移居加拿大, 自此沒有回流。
留在香港的胡海輝,本來對未來充滿希望:「九七時(社會)有很多爭拗,但仍有一種較正面的願景,覺得未來會好,但想不到現在(的情況)。很多港人也很悲觀,走得義無反顧,沒半點猶疑。」他搔著頭說:「九七時是(香港人)想像它會差,當然六四促使很多人走,但畢竟是透過電視;但前幾年,是切身之痛。」
與很多港人一樣,他們二人也閃過移民念頭,但鄭廸琪分析指:「移民是想避過某些迫逼,但心靈上可能很depressed,就算我們父母搬去唐人街住,但他們不懂駕車,那即是困住他們在唐人街而已。移民想追求的是better life,是的,當地空氣好些、說話自由些…… 但阿胡(胡海輝)覺得去別人的地方,都是二等公民。如果你怕被人欺負、有人管制,其實其他地方都會。」
鄭廸琪亦提到,她對於大眾使用「留下」這個字眼去形容沒有移民的人,抱有保留態度:「那些人常說『選擇留在這裡』,好像說到是有個機會,問你『我有多張機票,你走不走?』但其實我們只是如常地留下,一直都在這裡生活。」
她又反思移民原因:「你不想在這裡看著香港變差;但你去台灣或英國,都是看著它差。所以問題是你願不願意與它一起經歷。」
胡海輝認為,自己在這個城市土生土長,對香港充滿感情;加上若然要脫離廣東話語境,他亦很難創作戲劇,所以不打算移民。鄭廸琪卻認為,她其實可以離開香港的,也沒太多不捨得:「我可以離開的,不過要整個家族一起走。如果他(胡海輝)願意、我媽願意,我可以的。」
《流徙之女》Sweet Mandarin
11-12,18-19 / 11 / 2022 | 7:30pm
13,20 / 11 / 2022 | 2:30pm
上環文娛中心劇院
記者:馮曉彤
攝影:鍾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