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香港話劇團 Facebook
毛俊輝改編和執導瑞典著名劇作家史特林堡(August Strindberg)的《往大馬士革之路》前(鄧世昌擔任《住》劇的翻譯),先替香港話劇團主演法國劇作家霍里安・齊勒(Florian Zeller)寫的《父親》。《父親》的所有劇情和舞台情景都是來自患腦退化症男主角第一身(眼中/腦海中)的所看所思所感,這些所看所思所感是疑幻疑真地包含了許多真相假象,某些角色顯然是男主角的幻覺或想像。也許毛俊輝太喜歡演繹此種腦病下陷於迷失的身心狀態,於是便也愛《往》劇這個關於精神分裂症而劇本做法類似的劇本,史特林堡本人真的患過精神分裂症,《往》劇男主角「陌生男」(申偉強飾)便似是編劇的化身,讓毛俊輝可透過劇本的表現主義劇場手法,將一個精神分裂症患者第一身的所看所思所感活現出來,令觀眾感受到一段疑幻疑真得來很具體的抗壓抑、焦慮、妄想……心路歷程。
今年四月愛麗絲劇場實驗室演出了另一齣表現主義劇作《一齣如夢幻的戲劇》,該劇寫印度教眾神之首因陀羅的女兒降臨人間後,體會了人間很多苦難和困局,觀眾能感受到劇中那些其實很寫實的社會問題跟現今香港的社會問題是有相似之處,便易在夢幻的戲劇風格下產生共鳴,而《往》劇亦不難引發現今香港觀眾共鳴,因劇首「陌生男」指自己自小得不到家人的愛,而長大後又被錢債、離婚、打官司、流亡、狐獨等似是「一出世就受詛咒」的事不斷折磨,幸經兜兜轉轉的心路歷程後(舞台上確有個象徵人生路不易走/重複及尋回初心的旋轉舞台,見佈景設計師邵偉敏以具體的視覺效果刺激觀眾思考人生),「陌生男」於劇末受到另一些角色啟發/指引便似找到衝破人生困局的方法/信心,這樣的故事走向自然令没有精神分裂但可能有若干情緒、心理問題的香港人,信自己也可像「陌生男」般從害怕到學懂怎樣不怕面對眼前的挫折、困局,即使那些挫折、困局是源於無力改變的社會大問題。
《一齣如夢幻的戲劇》中眾多角色都是主角的「所見所聞」,而《往》劇中圍繞「陌生男」的所有角色則顯得更有趣和耐人尋味,皆因他們不是「陌生男」的化身,便是能彌補「陌生男」內心缺失的一些虛幻/真實出現角色,是幻?是真?都能刺激觀眾的想像力和解讀意慾。劇中有坦白對白指出乞丐(邱廷輝飾)似是「陌生男」的化身,乞丐能像身為作家的「陌生男」般出口成文地講出一些意味深長的個人見解或人生哲理,而形象上則似把「陌生男」的一貧如洗視覺化起來,出口成文與邱廷輝那充滿自信的說話語氣、態度融合,反映出的是「陌生男」同樣是個有內涵的人但缺乏了乞丐這個想像角色的自信 (有朋友認為乞丐的角色比「陌生男」更好看更具神采,其實是基於申偉強刻意演得欠自信),於是「陌生男」與母親(胡美儀飾) 為一些事爭論時見乞丐忽然閃現替「陌生男」加多把口,就精警地體現向來感到孤獨、無助的「陌生男」,心裏是想多一個朋友或多一些信心去助他應付眼前的人和事,到劇末乞丐對「陌生男」說「跟住軌跡行,打開隻翼飛」更是一番充滿激勵的指引話,在這個充滿冷漠、很多人没真正暸解自己的城市,有誰不想多個知心友替失意的自己打氣?這正是《往》劇易惹人好感和共鳴之處。
胡美儀初出場時,將「婦人」(蘇玉華飾)的母親演得極具霸氣,這個對「陌生男」不友善的角色看來反映當年壞媽媽帶給他的童年陰影,傷害至成年仍不滅!幸觀眾漸漸感到胡美儀的演繹是和靄了許多(雖仍嚴肅),包括會諄諄善誘地向「陌生男」講解人生道理及一起祈禱,便予人「婦人的母親」像「陌生男」想像中的理想母親/親生母親之感,其角色作用跟「婦人」同是彌補「陌生男」心靈上的缺失。「婦人」是個總跟隨、深愛着「陌生男」的有夫之婦,令「陌生男」離婚後得到久違了的快樂,使他不禁稱「婦人」為「夏娃」,意思顯然是愛上有夫之婦(好比偷食禁果)又如何?人最重要是找到自己認為快樂的東西。可能基於導演的場面設計和蘇玉華的演繹方式,比起乞丐、「婦人的母親」及其他形象/演繹上顯得有點漫畫化/虚幻的角色,「婦人」便不像「陌生男」腦海中空想的夏娃,而是更像個「陌生男」親身接觸過的寫實角色,名叫「天使」。當「婦人」從劇首伴隨「陌生男」走過一段段逆境並於劇末對他說:「人要學識面對自己的苦難」時,由蘇玉華口中流露的溫暖,不禁教人想到每個遇上挫折的人都理應在現實遇上一個肯幫助他/她的天使,並可能繼而反思:我願意成為别人的天使嗎?這正是《往》劇帶給觀眾的意義、希望。
余翰廷飾演的醫生是「婦人」的丈夫並本跟「陌生男」是敵人,雖是敵人但劇末醫生卻以一句「抹走晒以前做過嘅嘢」來指引「陌生男」化解內心的抑鬱,為觀眾帶來一個化敵為友的美妙情景,呼應了「掃羅原是耶穌的敵人但後來變成助耶穌傳道的人(源自新約聖經的《使徒行傳》)」這個《往大馬士革之路》的劇名來由,並或許能刺激觀眾想到:在敵人身上往往有一些自己沒有的優點,祇不過仇恨往往遮蓋了人的理智和分析力,令該些優點沒有被察覺或被正視。第一幕與最後的第五幕各有一場發生在醫生家的戲,從這兩場戲的家居陳設可見導演確善於用表現主義的劇場手法將主角「陌生男」的內心世界彰顯出來,醫生初出場時是把玩着骷髏骨模型兼見櫃中收藏了很多骷髏骨模型,給人的感覺是「陌生男」深感醫生是個非常恐怖/邪惡/變態的敵人,然而第五幕的櫃卻變成收藏文件,觀眾會感到余翰廷的角色演繹沒有第一幕般帶有詭秘、操控慾,而是多了理智去正視「陌生男」的處境,使自覺是病人的「陌生男」對醫生有新的、正面的看法。
劇中有一段戲能以豐富、狂放的視覺聽覺效果,將「陌生男」精神分裂時發作的昏亂、迷幻、可怕內心狀態徹底活現出來,起初是「陌生男」無緣無故地睡在修道院的床上,床及修道院的建築外觀是有着扭曲的外形、線條,既配合導演呈現的惡夢又彰顯角色那失控的不安,之後修道院在燈光和劇場氣氛異變下變成了瘋人院,號稱「凱撒」、「人狼」、「乞丐」等一個個瘋人角色帶着沉重的負能量逐步壓迫着「陌生男」(形體設計者林俊浩能善用眾演員的身體動作演繹,將負能量以視覺化意象彰顯得夠巨大),昏黃得壓抑的燈光,加上原本演神父的高翰文改以威嚴得具震懾力的聲調隨音樂唱出「有罪的必受罰」等歌詞,觀眾即能意會到「陌生男」又從瘋人院墮進在地獄接受審判的情景,台上的一個個瘋人既變成罪人,亦象徵為「陌生男」帶來深遠影響的罪孽或受害陰影。在表演主義風格下編劇没有清楚地寫出甚麼野心勃勃事(聯想到凱撒)、獸性事(聯想到人狼)跟當年的「陌生男」扯上關係,要擺脱這些永不磨滅的關係和痛苦,史特林堡便簡單地讓「陌生男」夢醒,呼應了其後醫生所說的「抹走晒以前做過嘅嘢」,當然「話忘記就忘記」是太理想化,但觀眾可意會到劇中的意思或許是「别執著以往內疚/受傷害的東西是源自誰對誰錯」,盡力地活在當下或為將來努力才會帶來幸福。
包括戲劇在內的表現主義藝術,總重視用色彩彰顯創作人要表達的東西,如《往》劇便見佈景掛出一幅有很多顏色(偏向深沉)混合起來的抽象畫,具體象徵「陌生男」那迷失迷幻的沉鬱內心,並跟「婦人的母親」那個清一色是木製家具的啡色之家構成強烈對比,啡色看來象徵「陌生男」是嚮往安穩和單純的家庭生活。跟木製家具的四平八穩相反的是另一些傾斜的建築設計及家中佈置,其中一個有暖燭光和鏡的傾斜家中佈置就像抽象畫般給予觀眾很大的解讀空間,「陌生男」想擁有家庭溫暖但生活夾雜太多不安,可以是其中一個解讀。劇中除了暖燭光外,又用了似烈火的紅色燈光,使觀眾感受到「陌生男」的內心有着強烈的不安、危機感。至於黃色的燈光於張國永的精心設計下,也顯出了從愛與希望到巨大壓抑的不同層次。
從「陌生男」的心路歷程之中,觀眾能得知幻聽是精神分裂症的其中一個病徵。《往》劇提及或聽到的聲音,無論是天使的歌聲與地獄審判的歌聲、喪禮的奏樂,還是孟德爾遜的樂章與磨東西的噪音,都使觀眾對「陌生男」的困境有很深入的瞭解,並深感人生就像劇中的音樂、聲音般變幻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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