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九文化區自由空間及香港話劇團為觀眾帶來的《大狀王》,堪稱是香港音樂劇發展史中的頂級佳作,確值得長期公演以令來自四面八方的人能看到。
《大》劇證明了音樂劇的劇本可以是結構複雜、變化多端及能深刻體現人性、帶出重要的劇作信息,遠超大多數音樂劇為遷就音樂編排而令劇本的結構或內容從簡。張飛帆編的劇本將整個演出分為上、下半場,兩個部分會因應男主角方唐鏡(劉守正飾)的人生突變而帶給觀眾截然不同的感覺,方於上半場是個為打官司而戾橫折曲、違背良心的奸角,相反下半場則改以「宋世傑」的身份變成一個盡心盡力幫助别人的好人,觀眾從討厭方唐鏡的為人,到為他改過自身後所做的好事而心裏力撐,是個不見突兀之處的順理成章過程,此過程的誕生是基於早就有别出心裁的角色關係設計及精密、合情合理的劇情鋪排。
從劇首便有一隻叫阿細(鄭君熾飾)的鬼魂於方唐鏡腦中耳中出現,原來阿細與方唐鏡本是兒時好友,可是阿細因好友於意外中見死不救便在死後狂對方唐鏡報復,報復的方式是做隻魔鬼煽惑方狀師在打每單官司時做冤枉好人的壞事,獨特是阿細的角色處理不像《浮士德》或其他戲劇作品的魔鬼般一味邪惡,而是透過阿細刻意向方唐鏡提醒「祇要方多打一單令人含冤的官司便須喪命」,讓人見到鄭君熾於角色態度、處境的演繹上,是表面想方唐鏡死,但心裏更想方唐鏡於最後關頭對做壞事覺醒。
劇首方唐鏡打官司時忽然指「今時今日,叫得忠誠才最唔可靠」(觀眾顯然聯想到現實的政治問題,認同地狂鼓掌),彰顯他是個能明辨是非的人卻不選擇做好人,而到了阿細與方唐鏡像爭拗般地唱着《最衰都係你》時,可見導演方俊杰要兩位演員演繹仇恨外還要演活兩個小朋友鬥氣的味道,當該份拿揑得準繩的孩子氣延續到二人為被他們害死的人感到內疚時,「人性本善」這四個字便活靈活現地體現出來。能明辨是非、人性本善加上怕自己/别人死,便是一些條件使觀眾就方唐鏡與阿細合唱《一念一宇宙》時,信服方唐鏡選擇改邪歸正是有可能,而且更刺激觀眾想及:現實中常做違背良心事的人,有可能用方唐鏡作借鏡並轉做好人嗎?阿細教導方唐鏡怎樣以卑鄙的說法打贏官司,就像現實中慫恿别人做壞事,拒絕慫恿和同流合烏很難嗎?阿細用錯方法教訓方唐鏡後深感悔意,現實中有權力/能力的人會否也為被自己傷害的人感到悔意?……《大狀王》雖是清裝劇但觀眾看時是容易得到心靈上的療癒,因劇中的事件及人性刻劃顯然是針對現今香港社會的人為問題而創作,奈何現實的人為問題甚難一下子便解決,偏偏劇中的一些不公義事卻因兩位主角肯改過,就帶來令人嚮往的好改變、好結果。
《大》劇第一首歌《申冤》竟長達十六多分鐘,於以往的本地音樂劇算是罕見,似乎音樂總監高世章是想將古典音樂的長篇幅樂章試放於音樂劇中。大狀何淡如(劉榮豐飾)與方唐鏡的公堂大鬥法戲就像一齣長達十六多分鐘但已包含起承轉合的短劇,整個長達三小時的演出中還有長達十四多分鐘的歌曲《翻案》及長達十五多分鐘的歌曲《終審》,都屬公堂大鬥法的短劇,三齣短劇於內容上是各有不同的案情及角色處境,但在形式上是有相似之處。三場公堂戲都聽見高世章作曲、編曲的音樂是由頭演繹到尾,現場演繹音樂的樂隊包含了大提琴、低音結他、琵琶、爵士鼓及敲擊等跨越各種音樂類型的樂手,這除了令《大》劇的音樂有豐富的編曲(聆聽) 效果外,如《申冤》中突然插入阿細以鬼魂般的聲線唱歌,也可以立即用合適的樂器帶出詭異迷離的氣氛。岑偉宗的歌詞於這三首公堂戲歌曲及《大》劇其他歌曲中,都重點用作交代劇情及令劇情有起承轉合的推進,演員講出來而非唱出來的說話,於全劇(尤其三場公堂戲)佔的比例其實很少,編劇張飛帆的工作不祇是要寫純講出來的台詞,還要寫下每個將會唱出來的劇情細節,讓岑偉宗將細節變成歌詞。
可以想像到編劇、作曲及作詞人是要早為此劇的歌曲作頻密的創作會議,如公堂戲的歌曲因要呈現控、辯雙方的激辯戲,音樂節奏上便要做得非常緊凑讓填詞人填出能爆發劇力的緊密歌詞(配合澎湃的編曲),要極力讚賞《大》劇就算歌詞緊密也寫得十分流暢及見文字能準確夾到音符(啱音),加上眾演員唱歌時咬字清楚得不用看字幕,便使雙方大狀的鬥法戲不會因唱得不流暢、含糊及突兀而令人感到抽離公堂的處境,相反「其實你不敢較量,憑着證供來見真章」等歌詞從兩位大狀口中唱出時,就好像有兩團火從二人眼中爆發出來,誓要燒毀眼前的眼中釘!另一精彩的二人對手戲是秀秀(丁彤欣飾)於公堂上迎戰鄔玉圓(陳卉蕾飾)指控她殺掉鄔蛟騰(鄧宇廷飾)時,「(鄔玉圓問)你有冇試過抗拒(秀秀答)有」、「(鄔玉圓問)你有冇怨佢半句(秀秀答)有」等像急口令節奏的一問一答歌詞,聽來似戰況激烈的乒乓球賽,教人入迷地追看這兩個女人將會誰勝誰負。
看完《大》劇後筆者最難忘是高世章創作的某些旋律既易記又富特色,如「方方方呀,狀狀狀呀」、「我出馬訴訟時 易易易」等可使岑偉宗填上叠字的旋律,於《申冤》、《終審》等歌曲中都有出現,成為了《大狀王》走向香港音樂劇新經典的一大賣點。讓方唐鏡與阿細互訴心事的歌曲《一念一宇宙》雖没叠字,但歌詞填上了多個「一」字的旋律也非常易記,於是這旋律也出現在《翻案》等歌曲中易深印於觀眾的腦海,成為此劇另一大賣點。
《申冤》、《終審》等戲份皆有很多群眾演員在台上,台上不是主要角色唱歌、講台詞而其他角色總呆站聆聽那麼呆板,林俊浩為主角、配角和群眾演員都編排了一些能增強視覺效果的舞蹈,但舞蹈是適可而止,不會搶掉戲劇效果的演繹及戲味的流露。導演方俊杰於演員走位及場面調度上有非常好的處理,公堂戲見人物多但沒有眼花撩亂之感,相反配角和群眾演員能有效、有層次地為台上的焦點角色增添戲劇處境上的張力。
群戲大場面外,《大》劇有三場戲是安排女主角秀秀及男主角阿細、方唐鏡一人獨演一場戲,秀秀唱的《懸崖》、阿細唱的《撒一場白米》(有加插和唱)、方唐鏡唱的《道德經》都不像公堂戲的歌曲般要交代繁複的劇情,而是像普遍音樂劇歌曲般重點抒發角色內心那難以言說的感受,三位演員確能透過真摯及用盡心力演繹的歌聲,將角色的心路歷程和思緒狀態唱得感人至深。
縱使 《大狀王》有很多悲情、可怕及角色陷入困局的戲份(孫詠君以浮誇的服裝造型設計,把怪責阿細停做壞事的大魔頭呈現得十分可怕),然而一段涉及「怎樣處理本是清水的墨水?」的對白,以及一段秀秀盼「一個好人做好事,會令更多人做好多好事」的話,都見編劇深信世人祇要多點睿智、好心,世間總會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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