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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匙羹》一層層權力操控殺掉人生意義

《匙羹》一層層權力操控殺掉人生意義

梁澤宇編劇、邱廷輝執導的香港話劇團黑盒劇場作品《匙羹》,劇末見到的是所有演員人人拿著一叠錢拋起而鈔票在空中飛舞、墜落的意象,令人聯想到很多人為搵錢便盲目地過著身不由己的生活,活著時總不清楚人生有何意義。

《匙羹》描述阿明(潘泰銘飾)因玩手機遊戲而欠債三十四萬,另為了工作便長達一個月沒睡,他的生活情趣看來祇剩下跟妻女傾一陣電話及為女兒唱兒歌,不幸是在這段生活質素甚差的日子,他還被一個同事利誘、強迫用匙羹去殺人,殺的目標竟是阿明的舊同學阿榮(陳小東飾),阿明不敢殺便跟阿榮於有限時間內拍下殺人與被殺的照片來交貨,怎料交貨任務仍失敗,令不知道殺人為了甚麼的阿明感到自己在做人上比一隻匙羹更無用!

觀眾入場時會見到四面觀眾席圍著位於中央的舞台,加上一些環境聲音效便就算沒繩圍著舞台,觀眾也易感到自己身處在有擂台的拳擊場館,祇是眼前的拳賽殘酷得多,阿明若未能把阿榮擊倒(殺掉)便有可能遭人買兇殺掉,令阿明的人生 Game Over 而不能像玩手機遊戲般可玩多很多次,趙婉妏的佈景、空間設計表面是簡約乾淨,但祇要配合劇情就能激發觀眾有血淋淋擂台的想像。《匙羹》其中一場戲見在舞台上擺放了一張床,讓阿明阿榮擺出各種甫士(姿勢)去拍匙羹殺人照片,擺甫士時便見姿勢幻化成形體動作並被不斷閃動的燈光照射著,那些閃動燈光既像演唱會的燈光效果又不難聯想到記者按下專業攝影機快門後所見的閃燈,這些閃燈是會刺激觀眾意識到舞台與觀眾席的擺位除了似擂台外,也似常舉行四面台演唱會的紅館,阿明阿榮像身處紅館加快門閃燈的誇大式意象,看來就象徵打工仔的工作往往是為了取悦别人(包括老闆、客户及同事)而做,不過取悦後就往往不會像粉絲以掌聲、尖叫和手機燈回報偶像般令彼此都得到愉悅的快感,而是有可能像阿榮憶述自己初加入某大公司的經歷般,本以為自己盡心盡力做好眼前的工作便能取悦公司,怎料同事們卻以「太勤力」為由排擠他並使他無法在公司生存。取悦別人的同時,很多人自然會失去自我,當觀眾看到阿明為了取悦出錢殺人的神秘老闆而做出偽造殺人照片這種荒謬事時,或許也懂得自問:我有為了取悦别人而失去自己、不能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嗎?

人有多失去自己通常跟人有多身不由己有直接關連,阿明欠債而被迫為了錢和一條命去做愈做愈失控的殺人事,那份身不由己就好像許多人為了供樓及背負其他債務而被迫放棄自己想做的事,而阿榮的角色就更易使觀眾深感共鳴,他接了一份可賺 $25000 的工作,職務是祇須不時接聽一個神秘電話並至少聽電話中的錄音內容十秒,並每次要對電話說出「係,OK,無問題,身體健康。」這相同說話。若致電時阿榮正在睡覺或錯失了接聽,會失去多少薪金?會喪失工作嗎?會以怎樣的方法防止錯失接聽?劇中没有就這些問題讓阿榮作出詳細的解答兼道出內心的感受,是劇本上的不足,但觀眾仍能從陳小東那被巨大壓力(包袱)壓得透不過氣來而要急向阿明訴苦、發洩的傳神演技中,聯想到現實中也有很多殘酷的「木偶工作」,即人的說話與時間會被工作性質徹底操控著,例如做推銷工作的人日日要講同一句說話過百次、千次而又有達到某銷售額的壓力,以及有些打工仔放工後還不時收到跟工作有關的電話,皆會帶來巨大的精神折磨及被搵錢佔奪了生活的自由、時間和空間。我尤其喜歡阿明說阿榮接聽了神秘電話無數次仍没有聽清楚電話的英語錄音說甚麼,阿明的話表達的是人往往把工作愈做愈麻木,像阿榮般祇顧每次講相同的話,以及阿明自己聽到「用匙羹殺人可得五千元」仍亳無堅拒接下任務的心,確會讓人強烈感受到被工作、別人操控著的麻木生活狀態可以有多可怕。

導演找潘泰銘飾演阿明與找陳小東飾演阿榮是明智的,潘泰銘演繹角色時確予人一本正經、會盲目服從並循規蹈矩之感,是個不見反叛、輕鬆的沉實打工仔,並見將生活上很多焦慮不安藏在心底而顯得性格內斂。陳小東的角色演繹是跟潘泰銘稍有不同,從陳的臉上見到阿榮是個會將角色各種心情顯露出來的本有真我人,情緒也較易激動,而最大分別是阿榮比阿明的勇氣大得多,起碼見到陳小東演活了阿榮不怕阿明真的殺他的勇氣,而這份勇氣乃源自阿榮祇要不活得過分麻木,心中便仍有對人的信任與理智。阿明阿榮偽造殺人/被殺照片的戲劇點子,在約九十分鐘的演出時間便牽引出一條見到其他角色的劇情線,該條劇情線會倒敍地呈現外判殺人的一層層操作,每層的每場戲都見一個有權力的角色操控著另一個沒權力的角色的工作路向、命運,看在觀眾眼裏便易共鳴地聯想到現實中那些充滿不平等、剝削的職場權力關係。

梁嘉進飾演的阿銘就是迫阿明用匙羹殺人的同事,阿銘也不知道為何要殺阿榮,因他本人也是欠債而被上頭阿廷(張焱飾)強迫殺人,祇是阿銘沒勇氣殺阿榮便將殺人任務外判給阿明去做。阿廷威脅阿銘殺人的一場戲,彰顯的是人的私心與有錢就有話事權,皆因阿廷是付了五萬多元給阿銘去殺人(並免除阿銘償還高達八十多萬的欠債),而阿銘卻祇付出五千元給阿明去殺人,阿銘中飽私囊的私心象徵的顯然是現實社會中那些肥上瘦下導致貧富懸殊之事,所以觀眾看戲時是會深感共鳴地憎恨阿銘這奸角。阿銘被威脅的戲份在場面設計上具峰迴路轉的大驚喜,先是體形龐大的阿廷用手搶指嚇阿銘迫得他要躺下來面對槍嘴兼遭阿廷緊壓著,可以見到張焱的演技真的像個充滿霸氣的黑社會大佬而梁嘉進的演技則像個被嚇得魂飛魄散但又要力保鎮定的小嘍囉,偏偏當觀眾也被嚇倒時,阿廷竟突然幫阿銘按摩背脊,於是劇場上便由張力四射的緊張氣氛突變成爆發出很多笑聲,而這場戲的處理又不是純粹搞笑那麼簡單,觀眾能從阿廷在上而阿銘在下的權力關係中,感受到有權力的人就能控制一切大局,相反沒權力的人是要死還是要陪笑?命運全被有權力的人主宰!編劇安排張焱邊演戲邊食炸雞,令阿廷那「肚滿腸肥」的有財勢者形象顯得非常突出,畫龍點睛是一直說不純正粤語的阿廷埋怨炸雞店店員總聽不明白他說甚麼,之後阿銘就在這場戲結尾作回應:「呢個世界冇人知道其他人講乜嘢」,雖然我覺得編劇可以將這句聽來莫名其妙的說話寫得更精準,以使觀眾祇要聽到便理解編劇一針見血諷刺的是甚麼,但自己算是猜到這句話背後的意思並非是「總聽不明白別人說甚麼」,而是當一個人看另一個人不順眼時(如被看的人是暫時融入不到香港社會的大陸人),是不會用心聆聽、理解該人所說的東西,這就屬社會上另一種有別於有權勢者主宰沒權勢者的常見權力關係。

原來阿廷也非匙羹殺人事件的始作俑者,《匙羹》尾二一場戲會揭露朱詠欣飾演的阿晴才似是事件的源頭,朱詠欣的身形雖比張焱瘦削得多,但基於阿晴是個比阿廷更有財勢的客户/大老闆,她仍可藉著做瑜伽使阿廷的身體動彈不得並使阿廷陷於無限恐懼中,而按著編劇說故事的時序,能逃出生天的阿廷顯然將自己經歷過的恐懼強加於阿銘,阿晴在上而阿廷在下的做瑜伽場面設計加上她對他冷酷地威嚇:「乜你覺得你有得揀咩!」,顯然細膩地連繫著阿廷用手槍威嚇阿銘的場面設計,並刺激觀眾聯想到現實中一個階層欺壓另一個階層、層層欺壓是常見的社會現象,真是愈看下去就愈感到無奈。喜歡張焱在演繹這場戲時收起所有霸氣,變成以心中盡是寃屈的語氣向阿晴道出昔日打工的辛酸,可是跟阿晴想殺阿榮便殺的道理一樣(根本毋須提及要殺的原因),阿晴要對阿廷狠、絕亦毋須理會阿廷以前是怎樣的人,劇本一局局、細緻入微地寫出有權力的人可隨心所欲地玩弄無權力的人,在現象描述上便延續到全劇最後一段關於「老闆要改 Deadline 及殺人工具」的台詞,使觀眾也無可奈何地想到現實中確有太多「老闆難服侍」的痛苦例子。

《匙羹》在道具處理上不及多層次的劇本處理般出色,例如阿明於劇首燒了一張像紙的東西,但燈光太暗未能確定是否是紙及不知燒的東西有何意義,這樣替全劇開局便顯得礙眼。劇末眾演員將鈔票拋起令鈔票飄落地上的意象,雖見人為錢而活的悲哀(那些錢像燒給陰間的東西),但在處理上顯得太生硬、單調及不見更深層的含意或思考空間,若有一些意象的構思是假設阿明、阿銘把債還完後過著怎樣的理想/家庭/追夢生活,或是透過錄像/某種疏離手法把劇中人的處境跟觀眾正面對的生活大環境串連起來,《匙羹》的意義或深度也許會得到昇華。阿明阿榮偽造殺人/被殺照片時,偽造的道具竟一早放在床邊和床的抽屜,這做法無疑太巧合,理應有一些見波折的奇情情節吸引觀眾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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