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英劇團全新黑盒劇場作品《冬梅》的編劇陳修鳴,本身從事精神科護士多年,此劇便見她將服務精神病患者的所見所聞轉化成角色腦中的所思所想,放入劇本中。女主角冬梅突然因事失憶,醒來後見到醫生的她記不起自己為何失憶及自己是怎樣的一個人,偏偏跟腦退化症患者相似,有部分記憶卻記得很清楚,她便誓要找回一片片遺失的碎件砌回完整的人生往事拼圖,奈何總是難找到,就令自己的精神狀態陷入崩潰、痛苦的輪迴……
飾演冬梅的演員白清瑩,外貌比有台詞提及的 51 歲 (冬梅年紀)年輕得多,但從她的演繹是見到把年輕人的青春活力全抹走,身心狀態中有着的是「似乎失憶前經歷了太多,自然不怕闖過眼前的迷霧迷路」這種屬於中年人的踏實成熟,所以我尤其喜歡白清瑩於演出中不時爆發出堅定得充滿光芒的眼神,此眼神像力抗腦中煩亂錯亂、心中抑鬱得非常痛苦的武器,運用武器時是要激發不屈不撓的心力去戰勝巨大的無力感,奈何戰勝不易,光芒眼神往往很快又被悵惘愁緒和怎麼想也想不通的焦慮苦神情取代…… 白清瑩能把如此複雜、變幻跌宕不斷的角色心境演得那麼入戲,顯然在於演前有詳細分析角色是怎樣的一個人,到上台後則不會硬將分析、計算的結果變成演繹角色的效果,而是將該些結果注入自己的內心深處並徹底跟角色的靈魂結合起來,隨心隨情緒隨意志而發地演活角色竭力應付挫折時的每一個時刻。
角色的心境複雜,但整個《冬梅》的故事祇是「突然喪失記憶的人竭力尋回記憶」,十分簡單。這種心境複雜而故事簡單的創作構思,本來最適合寫及演一齣獨腳戲,偏偏在導演林健峰跟編劇、戲劇顧問薛卓朗(Ceri Sherlock)、香港專業教育學院(IVE)資訊科技學科老師及畢業生合作下,便替整個演出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就是炮製了一齣戲劇與科技結合、視聽效果非常豐富好看的多媒體舞台劇。我是極之喜歡這種走向,皆因一直以來知道有些不喜歡看舞台劇的人,會誤以為舞台劇就是一些演員站在台上講一大堆台詞,講完一場戲後又接著講下一場戲,得個「講」字!其實舞台劇本來就像電影和演唱會一樣,可以有各種各樣的演繹方式及吸引觀眾追看下去的娛樂 + 情感效果,視覺與聽覺元素多而吸引的《冬梅》,就正是個能使觀眾看得入神入迷、不會感到沉悶的成功例子。
《冬梅》雖有一個編劇寫好的完整劇本,但這劇本是有大量空間讓導演、演員們思索講台詞/現身時是可以做著甚麼、怎樣做及怎樣走(如台位),導演便把編作的空間交給演員們。劇中女主角以外的角色大致分為兩類,一類是演醫生、冬梅的媽媽、冬梅的童年等顯得實在卻戲份不多的角色,另一類是意/抽象化地演冬梅腦海中的一絲絲記憶、一個個情感,即演員們所講所做的東西活像冬梅腦袋中自己跟自己說的對話或腦交戰之言,戲份很多。在林偉源(形體設計及指導)的幫助下,眾演員不時拿著一個燈球以身體做出一些像現代舞的形體動作,燈球既象徵冬梅曾於家鄉中遇上很多撲向光源的飛蛾,又象徵冬梅心中要得到希望之光或引路燈助她衝破失憶下那迷惘焦慮得痛苦的心理迷局,而當冬梅恢復她跟媽媽、童年時的記憶後,燈球便從整個演出的單一顏色變成不斷閃、變的繽紛色彩,在視覺效果上是有心思及能將冬梅的心境轉變意象化得好看;約一個月前看了愛麗絲劇場實驗室的《安東尼亞陶的一生》,該劇也有眾演員拿起燈球以形體動作做著各種能反映主角亞陶內心狀態的劇場意象,而亞陶跟冬梅同樣是身體有毛病及內心受盡痛苦煎熬,不同是《冬梅》在燈球的顏色、運用方式及整體的畫面構圖、形體動作上,是跟《安》劇有不少分别,從視覺效果帶出的喻意便見兩劇的主角都心懷希望地替自己擺脫暗黑的人生路(有希望得來又皆感受到在迷失中尋覓時之苦),衹是擺脫時的心路歷程隨燈球的各種處理顯得各有不同。
利用現場拍攝的攝影機將演員演繹角色時的臉部神情即時投影到劇場的布幕中,使觀眾更強烈地感受到角色的思緒及精神狀態,以往有不少劇場作品都這樣做(運用拍攝器材即時攝、播跟運用黑盒劇場的空間是同一件事,無問題的),但《冬梅》是做得來有新鮮、有意義和教人喜歡的攝、播玩法,就是既安排其他演員用攝影機拍著播著冬梅的臉孔和她正做甚麼東西,又安排冬梅親自拿起攝影機拍攝她心中想拍、令她有感觸的事物,此安排便像有時要冬梅道出自己的心聲,有時則要其他演員以台詞或旁白道出冬梅的一些事情、體會,皆是使觀眾以不同角度看清楚冬梅是怎樣的一個人,包括冬梅怎樣看自己及冬梅感到/想像别人怎樣看自己。攝影機的鏡頭處理於江少傑的視像設計下(或許還有 IVE 師生提出各種建議吧?),是有著很多變化,例如有演員以 360 度鏡頭特寫(Close - up 、捕捉)著冬梅的臉與頭,便將她的悵惘與心底恐懼放大到使觀眾也能切實感受得到。演員袁浩楊忽然將一些雪花(紙碎)灑落於一個村落模型中,有鐵皮屋的模型透過攝影鏡頭即時投影、放大到布幕中,使觀眾更具體地體會到冬梅記憶中住過的家鄉是怎麼樣。水/海底的投影忽然出現,卻沒予人自在舒暢之感,而是切合「香港被狂風暴雨侵襲」的處境氛圍,緊扣冬梅那鬱結得近乎窒息的悲情心境。
佈景設計也見心思,兩面牆加一面鐵絲網貼上很多白紙並可讓演員在演出時加貼,紙似象徵冬梅腦海中那零碎的記憶和說話,不足是紙上看來没有用筆寫下畫下的東西,令紙帶來的意義銳減。鐵絲網跟台面的積雪和那棵紫色的巨樹投影一樣,都是冬梅那難以忘懷的家鄉之景,配上歌曲《夜上海》,便令我估計冬梅的家鄉有可能在上海。至於香港老歌《每當變幻時》及狂風暴雨的氛圍、演員們手握旅行皮箱走著的畫面,都使觀眾感到冬梅是記得自己從遙遠的家鄉移居到香港,祇是記憶朦朧便產生很多不安,而白清瑩若於演繹冬梅時能保留一些鄉音,會更切合角色的人生歷程。
導致冬梅失憶的撞車意外,從冬梅怕遲到被老闆罵的焦急心情,到撞車刹那的巨大音效和突變出來的血紅色燈光,再到受傷乘客掙脫出車廂的形體動作,以及醫院的保命儀器音效,都帶來持續震撼、可怕的視聽效果,而當中怕老闆的焦急心情,又跟袁浩楊反串地演繹童年冬梅時那份單純、無憂慮和貪玩(玩村落模型)之心,構成會令每個成年觀眾感到唏噓的強烈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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