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黎曜銘編劇、陳沛琳導演的香港話劇團文本特區演出《人間》,我於2023年已看過一次讀劇,從該次讀劇已感到《人間》是個政治色彩濃厚的劇作,很易便能使觀眾感到戲隱喻甚麼。今次初放於黑盒劇場演出,劇本最大改動是由讀劇稿重點寫下山哲人(歐陽駿飾) 發動國有鐵路僱員遊行、罷工以反抗大規模裁員,變成多了一個圍棋棋友黑木榮作(陳嬌飾)平起平坐地要下山哲人考慮妥協,兩個政治光譜不同但本已相識的人邊下棋邊思、辯,其相處狀態比起《人間》讀劇稿集中寫抗爭發動者的熱血而不多見另一方的觀點,對香港觀眾無疑多了一份切身、共鳴的生活感,相信不少觀眾都經歷過跟自己的家人、朋友、親戚爆發政治爭拗。
下山哲人急進地發動罷工,於劇首已見編劇精準地指出原因,透過森田嵐走入鐵路路軌自殺的戲份,觀眾是易從演員郭靜雯內心滲出的悲情,深深感受到二戰後不久的日本是經濟差得只要人被裁員便可能全家要捱餓,極難找到另一新工作。現今香港的經濟當然沒劇中的日本般差,但基於政治制度的規限無法扭轉貧富懸殊,很多窮人依舊活得困苦,就連中產也不見生活有保障,於是當下山哲人針對 1949 年日本社會於劇中先後講出「國家好好,但所有人都唔好,有用咩?」和「高層應該減薪,共度時艱」時,聽來便好像編劇為觀眾的鬱結、怨憤及憂慮出了一口氣,到了劇末下山哲人於演講中指「一個社會唔應該只有金錢、權力,更加要有尊嚴、關懷……」(大致意思),就令我聽得心中淌淚嘆息,因編劇是一針見血地寫出當年日本與現今香港的各種社會問題源頭,奈何寫出不代表能有改變,除非當權者肯反省。
情感上我是深愛下山哲人這個角色,理智上卻看到編劇刻劃下山哲人仍有重大的不足,下山哲人成為了國鐵總裁卻發動國鐵工人罷工,對日本政府及操控日本政府的美國駐軍(於劇中皆是獨裁政權模樣)來說當然等於「倒米」,可是另一方面工人們又會因下山哲人的身份和處境感到這高層是沒為工人抗爭盡心盡力的「工人叛徒」,這就使我想到:就算身為內閣官房長官的黑木榮作因友情而放過下山哲人的「倒米」,下山又怎樣應付其他憎恨他、要懲處他(如提出撤掉下山的總裁職位) 的反「倒米」官員?下山以總裁身份爭取到減低國鐵的成本卻仍要被政府強迫大量裁員,他的內心為何仍認為以總裁的身份發動罷工便能制止裁員(而非棄掉總裁之職更能投入工人運動)?下山怎樣就「叛徒」之說向工人們作解釋/證明?此三條問題都不見編劇以詳盡、有血有肉的細節作出情節及心理描繪,於是「倒米」、「執著總裁職位」、「工人叛徒」的展現及處境拉扯便表面得為觀眾帶來了一些怪異感,不過當中「工人叛徒」或許能使部分觀眾感到共鳴,因抗爭者們對抗爭者首領作出質疑,於世上的社會運動中是時有發生。
台上下山哲人穿上偏白色的服獎兼從白碗取出棋子(棋子雖是虛擬地用手勢去造,但觀眾能想像到棋子也是白色),相反黑木榮作就是黑衣黑碗黑棋,然而黑木榮作並非是個百份百的壞人,同樣對鐵路有研究的他也非百份百是下山哲人的敵人,當陳嬌演繹黑木警告下山:「你出嚟搞事,對面開嘅係槍,係子彈!」時,我是感到黑木榮作的心絕不想下山哲人白白犧牲,陳嬌的警告語氣除了是源自惺惺相惜的友情外,亦像父母怕子女為信念喪失了寶貴的生命,尤其劇中的抗爭者赤琢五郎(本是車站站長,張焱飾)疑似失蹤後被斬斷手指兼被殺,以及來自駐日盟軍司令部的佐藤茂(杜雋饒飾)沒事實根據地誣蔑「啲工人你打我,我打你,呢啲至叫亂」,便教人感到黑木榮作不是不知道國鐵公司隨日本政府實施的《定員法》裁員七萬至十二萬人的後果,而是熟悉政府內部運作的他早就知道若以遊行罷工反抗裁員,後果會比單是接受裁員嚴重得多,也更失控。
黑木榮作替下山哲人和大量國鐵工人懷有的所謂「著想之心」,也可能只是為了不想見到死傷者眾(包括失掉好友)帶來了政權不穩,卻沒有就兩個政權的自私、漠視民意和視人民為敵人作出反思,如劇末黑木榮作的演講正是站在官方立場所講的獨裁、偽善之言,而之前黑木對下山哲人所說的「捉棋要講大局,局部犧牲,在所難免」,就更令人感到黑木榮作是個不分是非黑白兼非常涼薄的人,看時能想像到要大量人民失業捱餓以令政府運作如常或高官們生活如常(甚至把民脂民膏變成高官們多賺了的大錢) 是多麼可怕,於是黑木又成為了一個惹人討厭的角色。台上的黑與白設定,不是穿黑衣者便做盡壞事,而是要觀眾分辨甚麼是壞事,甚麼是好事(劇首黑木既有份救自殺者,也有份測試路軌是否偷工減料),以及對黑(壞事)中見白(好事)之事作出探討,當中最有意義是下山哲人對森田嵐說了作家宮澤賢治寫的《銀河鐵道之夜》故事,重點指出有善良靈魂的人都能像森田嵐的爺爺般坐上銀河列車到天國,箇中的意思其實像不少宗教一樣,是導人向善和強調「做人要對得起自己」,只不過總有不少人連是非黑白也不懂分,便自以為有良心良知卻有份做了壞事。
歐陽駿演下山哲人,觀眾最深印象必是下山與執行裁員的香取和也(杜雋饒飾)所進行的記憶力之戰,香取先說出一大堆列車型號的名字,如身處擂台的下山就說出一大堆車站名稱作還擊,兩位演員的記憶力都驚人,但因車站名稱的一段台詞顯得更密更長,所以若是拳賽便是下山勝香取,而二人的演繹態度是不同的,杜雋饒演繹的香取和之後分飾的佐藤茂都是有權力在手便顯得囂張及以高高在上的心態對待眼前人,杜很能捉緊角色的說話語氣表露出角色的惹人討厭之處。歐陽駿的還擊則是一種為幫工人擺脫裁員所爆發的戰意,該份夾雜著冷靜、理智與心理戰能力的戰意是跟下山哲人與商人三井正男(陳嘉樂飾)比武的一場戲,以及下山決斷地指出遊行罷工是必須的一場戲,是一脈相承,當中可見歐陽駿很清楚下山的爭取/抗爭思維和角色的性格、身心狀態,才可把角色的戰意演得像個沒放棄餘地的熱血戰士。
陳嘉樂演活商人在商言商時那份對產品價位的執著,他不怕展露予人涼薄的一面,相反陳嬌演繹黑木榮作涉及涼薄的戲時,可見陳嬌是如常維持著成熟穩重和理智的形象,令人感到他說涼薄話時沒三井正男般惹人討厭,而且觀眾亦易感到陳嬌演繹角色前是已對 1949 年的日本政局瞭解得很清楚,並對自己、下山哲人及其他人的處境有準確的掌握,所以便能把劇中的對白演繹得有一份沉穩的自信,沉穩的自信有助黑木掩飾自己的狡猾私心(似乎有很多)。張焱演活赤塚五郎為裁員、抗爭事所爆發的焦急衝動,相對內斂及虛偽得可能深不見底的黑木榮作,赤塚的真性情無疑更討人歡心但也為角色帶來悲劇命運。下山哲人禁錮江口良介以求幫助的一場戲,角色動機、場面設計與劇情細節皆見描寫不足或莫名其妙(之前的戲份見下山是有把握地敢作敢為,此場戲卻見下山是非理性地衝動行事),令演江口良介的周志輝妨礙了發揮,相反森田嵐從自殺到成為工運抗爭者再到恍似成為下山哲人的妻子,是可以見到郭靜雯把角色每個人生階段的不同特質捉得很緊,於是每個人生階段的描述雖短,但看來都有深刻、見感染力之處。
文本特區的演出重視劇本多於舞台效果,但《人間》其實沒有忽略舞台視覺效果的演繹,如以燈光燈影炮製劇首的火車路軌,便可使森田嵐的自殺戲與黑木榮作、下山哲人的檢驗路軌戲能具體深刻地演繹了出來。舞台後方的圓形,既可投影出列車駛過等影像,又可變成日本國旗,但最重要還是展現出一個經原子彈衝擊後仍能生存的樹木畫面,該畫面象徵的就是日本國鐵員工無論經歷任何艱困的日子,也會以頑強生命力奮戰下去,這就很值得前路茫茫的香港人借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