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勁強編導的小劇場工作室演出《不是真的》,從劇名已透露此劇寫的是謊言,是關於三個家人角色為了顧及對方感受而講出一些善意謊言,當微妙的家庭處境發展到劇末的高潮位時,善意謊言也變成令觀眾感到很過份、充滿殺傷力的可怕謊言。
《不》劇開場見到中風後在香港某療養院休養的媽媽(張蕙嫺飾) 跟正在外國工作的兒子(謝燊培飾) 進行擴增實境視像溝通,兩位演員的台位是各據一方並臉向觀眾說著要對媽媽/兒子講的話,帶出的效果就是說話親切、見關心對方的熱暖親情但同時又夾雜隔膜、不安,兒子說在外國生活不成問題而媽媽感到是善意謊言便裝作若無其事,固然是現實生活及許多戲劇作品中常見之事,不同是《不》劇把母子的隔膜加完又加變成懸疑、伏筆(線),如大部分觀眾可能到了劇末高潮位才記起兒子根本沒詳細具體地向媽媽講出自己身處在哪個國家並做著怎樣的工作(兒子只說在外國遇上下雪之類的籠統話),加上劇首兒子指媽媽搞亂了他跟妹妹(陳浣鈴飾) 喜歡食的是酥皮/牛油皮蛋撻,便把觀眾起初不為意是伏筆的角色隔膜刻劃推向到爆出「驚人謊言」的驚心動魄結局。劇中視像中斷連線令兒子樣子定格、要媽媽耐心等待恢復正常的視覺化場面設計(謝燊培將定格的情景演得富真實感,沒變成破壞母子溝通氣氛的誇張笑料),正是驚人謊言前的小先兆,到兒子大發脾氣地否認「為成全妹妹的演員演藝路才放棄玩音樂」,則是個原本教觀眾看得莫名其妙的大先兆,莫名其妙在謝燊培一直把角色演得温文和靄卻忽然毫無先兆地性情大變,那大變的演技效果就像驚慄片的角色般可怕。
整齣《不》劇約長兩小時,頭約九十分鐘都是很細膩、寫實地描述三個家人怎樣講/面對善意謊言,觀眾要耐心兼聚精會神去聽那些對白才可找到值得細味、會帶來深刻感受之處,可是我又覺得這九十分鐘是太長的「膠著狀態」,相信大部分觀眾都會邊感受台詞邊等著有甚麼戲劇高潮到來,等了又等還是淡淡然的日常生活戲就有點擔心完場時是否也是淡淡然便算,結果性情大變大先兆和驚人謊言高潮突然殺到,卻予人劇本太遲發力和帶點突兀之感。假如編劇能在大先兆前多放兩、三個也使觀眾感到震驚/陷入迷惑的扭橋位,使觀眾看戲時不只細味親情而是激發更多好奇心去追看真相到底是甚麼,讓大半個觀劇過程變成觀眾的思緒狀態總被編劇擺佈,也許會帶來一個更精彩的演出吧?
戲已落幕便可劇透,劇末的驚人謊言其實是女兒利用類似 A.I. 的高科技扮演哥哥跟媽媽溝通,換言之哥哥似失蹤很久並一直沒跟媽媽聯絡,這樣的高潮戲設定便帶出一個情況:陳浣鈴還未有足夠發揮空間演活女兒(妹妹) 從哥哥似失蹤、拼命找也找不到哥哥,到思索是否要騙媽媽、硬著頭皮想出兼實踐騙媽媽的方法等一層層堆叠起來的複雜角色心路歷程,加多兩、三個扭橋位,其實也是使包含思緒狀態跌宕的妹妹心路歷程得到演技上的發揮空間。整體而言,妹妹始終是個角色形象、性格及經歷塑造得夠突出的角色,那隻有毛病的失明眼睛既見化裝/道具的厲害(戴了某種顯露缺陷的「隱形眼鏡」嗎?),又見陳浣鈴真的演活單眼失明下那種臉孔異狀及「唔想衰俾人哋睇」的心理狀態,而在用 A.I. 扮演哥哥之前,妹妹已用演技向媽媽講了另一個善意謊言,那就是得不到演戲機會的妹妹(因礙眼的眼睛毛病) 騙說自己正綵排將公演的舞台劇,於是觀眾便易透過妹妹聯想/感受到兩件事:一是習慣說謊的妹妹有點像現今現實的縮影,謊言、弄虛作假的虛偽、真假難辨的狡猾和各種各類的騙徒源源不絕地充斥著世上很多社會…… 二是炮製了一個小懸念使觀眾追看「有舞台劇排演」的謊言是否/怎樣被媽媽拆穿,結果第二件事不只懸念那麼簡單,而是見觸動觀眾心靈的動人母愛及真摰的熱暖親情。
透過媽媽的台詞 (包括對視像上兒子的剖白),可以感受到媽媽對子女的瞭解是瞭如指掌、心知肚明,她明知女兒騙自己「有舞台劇排演」便也用演技說自己身體狀況不容許去看演出,沒有拆穿女兒謊言的做法,顯然是早就看得出女兒說謊的苦心,即女兒怕媽媽擔心自己的前途,以及女兒想行動不便的媽媽像自己般有永不放棄的堅毅精神(如努力學步行),於是觀眾便從演員張蕙嫺那心境平和但帶點無可奈何的不愠不火演技中,感受到媽媽是發自內心地尊重女兒的選擇並對女兒瞭解及愛得很深,她寧願靠騙自己(棄叫女兒面對現實)去使女兒缺失了的心靈得到一點彌補,情況就像媽媽早不看好女兒發展演藝事業,可是她還是對女兒說「最緊要你想過點樣嘅人生」以鼓勵女兒追夢,我相信現實中不少父母(甚至戀人)也說過類似的鼓勵話,這種易教人共鳴的鼓勵話既包含欺騙/壓抑自己的心理成份,但同時也是為對方好、值得說出口的真心話。
除了謊言,《不》劇還重點寫回憶與心理防衛機制的關連,劇中三個角色所說的深刻回憶都是久遠的事情,如媽媽清楚記得跟女兒合力幫兒子慶祝生日時是煮清湯牛腩、哥哥清楚記得小時候與妹妹常在父母面前表演的情景、妹妹清楚記得小時候與哥哥常拆開一些爸爸留在家的紙盒來玩,可是女兒怎麼在滑雪時撞傷眼及傷眼後她跟家人怎樣面對?兒子到外國前/後做著怎樣的工作?媽媽中風後她和家人怎樣面對?爸爸是怎樣死掉(或不是死掉)?…… 連串不如意兼較新近的事情不是沒有描述,便是在台詞編寫與演員演繹上不像久遠的事情般繪形繪聲地表達得清清楚楚。刻意對不如意記憶淡化、模糊化和不想觀眾記得清楚,就活像任何人都會經歷心理學上的防衛機制,即人的腦袋內心會本能地找到擺脫/壓抑不如意事的各種心理方法,使人只記起愉快的往事而懂得忘掉傷痛事,才可有信心地活下去。
想深一層,若說《不》劇中的家庭是謊言社會的縮影,其實不貼切,因三個家人角色的謊言都屬善意謊言,不像現實社會般佈滿害人的惡意謊言。然而我觀察到的是:三位主角只記起快樂的家庭往事而不想令自己陷入傷痛的往事中,看來好比現今普遍香港人的一種集體精神面貌,就是許多香港人以各自的心理防衛機制,盡量避開/擺脫記起約五年前發生過在香港很多地方的殘暴、荒謬事,該些牽涉權威、謊言的殘暴荒謬事令大量港人承受了深深的身/心創傷,要走出創傷,便見相當多(被迫)留下來的人選擇延續過去的快樂回憶,包括北上消費、沉醉娛樂圈八卦事、只顧搵錢…… 一些理想、一些信念,就好像《不》劇中的哥哥般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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