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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散的筵席》 充滿真、善、美的陳敢權離任作品

《不散的筵席》 充滿真、善、美的陳敢權離任作品

我向來認為一齣戲(或一件藝術作品)之所以能使人共鳴或深受感動,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該齣戲無論屬輕鬆惹笑還是屬沉鬱暗黑的風格,都見體現了人間真、善、美之處。看了電影《桃姐》編劇李恩霖根據自己的人生往事而寫成的香港話劇團舞台劇《不散的筵席》(找來陳敢權合編及當導演),給我的一大感受是很輕易便可感受到劇中的真、善、美,正是這些真、善、美令這個以昔日名酒家敍香園為處境的故事,不會成為祇對李恩霖有意義的一篇篇(一場場)成長、生活日記,而是任何觀眾都可以發掘到一些跟自己生活狀況相關的戲劇意義。

《不》劇分為上半埸的第一幕與下半場的第二、三幕。以 1973 年為時代背景的第一幕,最容易見到的是男主角 Roger (即李恩霖自己,陳健豪飾)及敘香園中許多人都有真材實料的工作/生活技能,大廚希治郭(申偉強飾)固然清楚怎樣處理食材才可令佳餚最出色,就連老闆劉仕球(下稱球叔,Roger 的舅父,高翰文飾)也以食客不能欺騙為經營之道,見劇本細膩地寫出從食材採購到烹調方式(包括先落糖/鹽去煮某食物等細微工序),皆制訂了一絲不苟的流程、質素標準讓各個部門跟隨。劇中見才幹的還有多個女性角色,例如有一場戲便把外表不像女強人的英姐(陸嘉琪飾)那運用算盤的實力彰顯得夠厲害,而帶領日本旅行團到敘香園用膳的女導遊 Yumiko,於岑君宜那見衝勁的演繹下,則予人辦任何事情都精明周到之感。劇中還見文瑞興演葉德嫻演過的桃姐,可深刻感受到桃姐是憑真心細心及大量專業女傭知識去照料 Roger 的生活所需。

Roger 於編劇的角色刻劃筆觸上,最易教一些自以為没才能、對生活感到迷惘的觀眾共鳴。在敍香園中做任何事情都易出亂子和無法做得好的 Roger,又在影視創作的路途上處處碰壁,幸好球叔看到他滿腦子擁有的是創意和夢想,便一方面讓他運用新思維把敘香園的運作變得盡善盡美,另一方面又在之後的戲份繼續鼓勵他從事影視創作,足以證明沒才能、迷惘往往祇是個暫時的局面,以後總會有發掘/發揮到所長的機緣。希望,是從上半場一個個角色工作時的真(真材實料)與美(盡善盡美)中持續地散發給觀眾,並能體會到兩位編劇是以敘香園為整個香港社會的縮影,寫有希望有前景的敘香園便似寄望香港可以是個希望滿人間的地方。《不》劇第二、三幕重點展現的已由希望變成「人的各種轉變」,故此從上半場尾段到下半場便見阿銳(陳嬌飾)、扯氣田(吳家良飾)等選擇離開敍香園的角色,但無論是一去無回頭還是離開後返回敍香園工作,都可以輕易透過演員的眼神、語氣體會到角色很清楚自己下一步的人生路該怎麽走,他們的雙眼已看到希望,而希望正是應付轉變的一種巨大推動力。

上半場除了見到很多真與美的做人態度外,有一場戲更重點寫出涉及真與善的角色衝突,那就是當點心師傅湯丸(余翰廷飾)對點心學徒阿蓮(麥靜雯飾)作出職場性騷擾後,善良的 Roger 說要把湯丸解僱以令阿蓮可安心工作,偏偏球叔卻拒絕公事公辦,並以「不想失去一個合作多年的優秀師傅」、「湯師傅的妻子有精神病為他帶來沉重生活壓力」之類的理由力保湯丸的職位。Roger 與球叔對解僱/力保職位產生的辦公室角力,看來就像許多政治事件的發展,有權力的話事人(如球叔之類的人)在對人不對事的管治心態下,便使沒權力但重視真相的年輕人未能伸張被埋没的公義。

《不》劇下半場有一場發人深省的好戲,寫出了球叔逃避性騷擾真相、懲罰而善待湯丸的後果,就是令湯丸犯下另一種也很嚴重的罪行。比起世上不少常重蹈覆轍的政治人物,球叔算是個肯從錯誤中反省的人,最終他認同 Roger 須解僱湯丸的決定,就透徹兼有血有肉地體現人能正視真相才是真正的善良,若帶着私心去包庇做錯事的人,那包庇中含有的善意、善待其實是一種會帶來深遠壞影響的惡行。

除了要正視真相和懂得分辨善/惡/偽善外,《不》這個充滿善意的劇本還帶出一個重要信息:人不要從單一、局限了的角度去看東西。上半場雖見球叔包庇湯丸的戲份,但不見編劇一味將球叔寫成一個頑固的老懵懂、反派角色,相反球叔會語重心長地向 Roger 講解「很多人與事是有灰色地帶,而灰色亦有不同層次」之類的道理,道理本身確是見視野、善意、含可發掘下去的意義及值得觀眾反思,祇是觀眾又能從不同角度看清楚「灰色地帶」之言跟「埋没真相」之事不能混為一談。上半場李小龍到敍香園用膳的一場戲,見敍香園中人一起帶出的雀躍氣氛能百份百感染到觀眾,使觀眾邊看邊興奮地幻想演區外、沒亮相的李小龍是怎麼模樣,同時也對 Roger 向眾人提及「啲美國人問李小龍係中國人定係美國人?李小龍話自己唔係美國人,又唔係中國人,我係一個人!」(大致意思),感到說法妙趣、睿智及有很多可以從不同角度解讀的空間,而我就會將這番話解讀為「無論是甚麼人,最重要是别偏私和做個善良的人」,因自己感到編劇有心借李小龍的話跟包庇性騷擾者的球叔作扣連。

《不》劇下半場見第二幕設定在 1981 年,提及尖東的新發展及快餐、各種新穎食肆的興起,令非位於尖東的舊式酒家敍香園要面對生意大幅流失,而信用卡的出現也將熟客記帳之類的不合時宜做法淘汰。第三幕設定在移民潮更龐大的 1989 年,觀眾會見到球叔與其妻子(彭杏英飾)已移居外國,當中出現過的就是妻子先在外國生活而丈夫繼續在香港工作的「太空人」處境(1988 年便有齣叫《我愛太空人》的港產片描述類似處境),而劇末就是患癌的球叔決定敍香園結業。第二幕加第三幕的劇本主題是同一個:人的轉變與不變。劇中無論是遭逢巨變、有某些生活轉變還是不變的角色,都可以用《天變地變情不變》這首歌名來概括,因每個角色都重視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一個個人間有情的敍香園戲劇片段,不禁令人聯想起《人間有情》、《伴我同行》等也見情久情深的杜國威劇作。

球叔雖拒絕了 Roger 那裝修敍香園的建議,但當球叔不在香港時卻放心將這酒家交給 Roger 運作,見證一份日積月累才可產生的信任,而此美好的信任又可在球叔信任 Yumiko 替敍香園增加信用卡支付系統中找到。觀眾可感受到事業各有變化的 Roger 與 Yumiko 都是為球叔著想、為敍香園盡責的人,尤其 Yumiko 從初帶日本遊客光顧敍香園到替敍香園籌劃於日本開分店,皆見此非敍香園員工肯長期為敘香園作出各種夾雜着賺錢與濃厚感情的貢獻,是會令觀眾對這份獨特、複雜的長情產生良多的感受。

至於全劇最令人看得動容的角色變化刻劃,必是球叔先變賣自己的房產以填補敍香園的龐大虧損,之後到敍香園決定結業,原來球叔早就儲好一筆龐大的福利金、遣散費及想好怎樣幫助員工轉工,一個肯長期為員工們生計着想的老闆,怎會不教觀眾深受感動?難怪希治郭、阿昌(歐陽駿飾)、牛精雄(蔡溥泰飾)、英姐等員工會忠心不變地追隨球叔多年,而就算阿銳與扯氣田離開了敍香園往外闖,阿銳發了達後不但沒忘掉球叔,還提出用自己賺到的大錢扶起生意急降的敍香園,另扯氣田適應不到外面那複雜難受的工作環境,便回到敘香園延續一份員工對老闆的深厚之情。《不》劇中一份份員工對老闆的愛(安排被解僱的湯丸也現身送别結業的敘香園,尤見愛得難捨難離),其實就等於桃姐一直一心一意愛着 Roger 的主僕之情,以及球叔一直一心一意愛着其妻並能克服「太空人」處境的夫妻之情,都是人間的美事!值得一提是當球叔與其妻起舞時(有兩次),尤其察覺到夫妻之情很真很深,原因很簡單,皆因飾演者高翰文與彭杏英於現實中本來就是夫妻,便令觀眾感受到一份把現實與戲劇界線模糊起來的交融感。

從《不》劇第三幕見高翰文將角色的步行、說話和一舉一動,演繹得比第二幕蒼老,那些緩慢了的節奏、反應(滲入了些病態)及顯得更從容的心態、更深厚的情感,顯然跟第二幕有明顯的分別,跟第一幕有強烈對比。陳健豪於第一幕初出場時,竟難以讓人認得到他,因他戴上了一個假髮和一副眼鏡,並放輕了說話的語氣去演戲,便跟以往他擅演的激動激昂角色(如《一水南天》的陳一水)產生了截然不同的效果;下半場陳健豪不祇除掉了假髮、眼鏡演繹年紀大了的 Roger,就連說話的態度、口吻也成熟了些。申偉強飾演的大廚不滿徒弟阿銳往外闖,便暴躁地痛罵他,但觀眾是易感受到他的痛是夾雜着討厭失去阿銳的一份愛,申確把愛與痛交纏的情緒狀態拿揑得很好。陳嬌將阿銳的鄉音及岑君宜將 Yumiko 那日本人講粵語的口音,都演繹得自然兼切合演正劇所需,不會予人演扮嘢趣劇、硬搞笑之感。吳家良的角色叫「扯氣田」,是源自這角色情緒緊張時會出現哮喘病發般的呼吸困難(扯氣),而吳確把呼吸困難的狀態演得充滿真實感。

《不》劇的分場像電影劇本般多,但演員在台上祇要走一走台位、轉一轉燈光,便能接續演下一場戲,轉場與場面調度的效果都相當流暢。李寳瑜作曲的 Main Theme(主題音樂)情感濃郁和簡約易記,能切合這個見人間濃情的劇本。

《不散的筵席》是陳敢權先生離任香港話劇團藝術總監的告别創作,以一齣充滿真、善、美的濃情作品作結,實在圓滿!盼陳先生離任後仍可多感受到生活上各種真、善、美,以及身體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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