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話劇團圖片
一直喜歡日本電影導演是枝裕和的作品,除了首作《幻之光》因沒正式在香港上畫而沒看過外,他的所有電影作品我是全看過,故此當知道方俊杰導演選了英國編劇 Jack Thorne 改編的《下一站,天國》舞台版並變成香港話劇團的新演出後(粤語版有郭永康擔任翻譯與胡筱雯擔任戲劇構作,令戲的內容變得香港化),真是從初出宣傳便興奮,皆因自己本來就十分喜歡《下一站,天國》的電影版,《下》片跟絕大部分是枝裕和的電影一樣,都是見到在微妙、有意義及刻劃細膩的處境下,演員怎樣情真情深地演活角色所面對的處境細節。
戲未演,便見到方俊杰的《下》劇舞台版有個跟電影原版那氛圍截然不同的佈景,電影版中人(角色們) 離世後的中轉站,是有一份和煦陽光暖遍校園每個角落之感,就算室內場景都令人感到死亡是尚存光與亮的過程(像普遍人想像中的天堂) 而非充滿黑暗、恐懼/不安的終點,可見是枝裕和編、導《下》片時是以樂觀/坦然面對的心態去面對死亡,這種心態似乎跟日本的「百鬼夜行」繪卷把死後的世界變成幽默逗趣的妖怪漫畫有文化呼應之處。《下》劇中一個個引導者角色要一個個中轉站過渡者角色自選一段珍貴與難忘的生前回憶,本來就跟電影版同樣有著充滿趣味和人情味的細節、過程,可是配上的佈景卻像一座殘舊(見污漬)、陰森的政府建築物,那個像政府部門櫃位的叫喚輪候者(過渡者) 角落、那兩張像多年前政府部門常用的木製長/靠背椅,加上全劇大部分時間的燈光是偏昏暗而非光亮,以及引導者五號(余翰廷飾) 於《下》劇開場時向觀眾說台上是一個人死後所身處的中轉站兼見大量煙霧籠罩中轉站,就教人感到黃逸君(佈景設計)、楊子欣(燈光設計)、方俊杰(導演)這個製作團隊是透過精心設計的演出氛圍呼應華人社會大多數人總視死亡為嚴肅、可怕/不安和難面對之事,好比港產鬼片拍的農曆七月十四(鬼節)必比似萬聖節的「百鬼夜行」動漫來得恐佈,亦難見港產鬼片有人死後在和煦陽光下活著的情節。有趣是從另一個角度看,當電影版《下一站,天國》中那些飾演過渡者的素人演員接受引導者提問時,雙方在坐姿、心態和神情上真的像小市民面對官員的情景般,見過渡者有一份自然流露出來的拘謹,相反《下》劇台上雖見昔日的政府式木椅,但一個個過渡者與一個個引導者交談時,雙方在坐姿、心態和神情上則顯得比較 Casual (隨心隨意),起碼少了「坐定定」的場面設計及拘謹的角色樣子,這其實又暗地裏反映日本人跟香港人在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文化上是截然不同,大多數日本人確是含蓄/拘謹一點兼講求輩份,不像普遍港人般總是較多直腸直肚之言和較少相處、交談上的傳統規範。
《下》劇跟電影版的另一不同,是把電影中的日本事物變成舞台上的香港事物,例如婆婆過渡者 286 號(文瑞興飾) 於港版中的回憶已改寫成「當年的自己(少女時)穿起紅裙在瓊華酒家與來自上環海味店的太子仔男生約會」,回憶中又有經典金曲《玫瑰玫瑰我愛你》伴隨,而除了國語歌外,劇中引導者五號也會興之所至地演奏/唱著《今宵多珍重》、《笑看風雲》等反映人生觀(兼為觀眾帶來人生啟發)的歌曲。電影版中有段回憶是涉及戰爭與男女三角關係,顯得相當傷感,驚喜是郭永康與胡筱雯的港版劇本加入了地道的材料、調味料和全新的烹調手法(若以烹飪來比喻),那就是把王家衛電影《阿飛正傳》的角色名字融入一段新編排的男女三角關係中,陳嘉樂飾演的引導者二號跟張國榮同樣叫「旭仔」,他在生時戀上的正是「麗珍」,二人跟年輕、未離世時的過渡者 971 號 (周志輝飾) 構成了一段影響深遠的三角關係,旭仔在情感上一直被麗珍之情糾纏著直至離世後仍不能忘懷,那份情深的角色刻劃與情真情深的演技演繹易教觀眾看得動容,而意想不到是劇中雖有提及旭仔被日軍殺掉後麗珍曾在墳前痛哭的傷感戲,但整段三角關係又不像電影版般以戰爭的生離死別為創作重點,相反更多的描述是怎樣浪漫溫馨地拍拖(配合王家衛電影的角色名就更多了令人會心一笑的趣味),當中尖東海旁、訊號山等拍拖地點,跟其他過渡者提及的海洋公園、維港上的鴨靈號帆船、瓊華酒家……同樣會使觀眾邊看邊回想:究竟這些香港地方/風貌有否為自己的人生帶來一些難忘的回憶?若無,又有否其他香港地方/風貌能為自己帶來難忘的回憶?笑聲能感染其他人,其實一個人回憶也可使其他人一起回憶,所以懷舊節目永遠有市場。
港版《下》劇是改編自英國的《下一站,天國》舞台版,英版有而電影版不見有的特色顯然是多了基督教方面的元素,基督信仰於港版舞台劇中是得到保留,除了有角色提及上教堂唱聖詩外,最重要的一段戲是當年輕、自我及反叛的過渡者 748 號(杜雋饒飾) 總沒認真思索出一段珍貴/有意義的回憶使自己能安然走向天國時,余翰廷(引導者五號)便以帶著威迫的語氣說了一個「不能逃避過去」的故事使 748 號對不肯認真回憶作出反省,該個說得傳神的故事是寫之前某個過渡者在生時是個殺人犯,偏偏他在選回憶時卻逃避自己的大錯而選了跟家人暢游的片段,令引導者五號有感而發地向 748 號警告:「選記憶係自己面對自己嘅一場審判」,意思大概是指就算那殺人犯選了跟家人暢泳作最重要的回憶片段,他在回(追)憶時其實也逃避不了地要面對殺人回憶,即使筆者自己沒有宗教信仰,也感到引導者五號像牧師般深信不肯懺悔的罪人總會受到神的審判,包括神不會讓罪孽(殺人回憶)得到洗滌(磨滅),這顯然是針對現實中不少犯了錯卻把錯事掩埋的偽君子,作出了有力的控訴/諷刺。值得細味是《下》劇又深刻地印證了自己看别人跟自己看自己可以是兩回事,一頭紅髮 MK look 的 748 號顯然被引導者五號標纖為以前做過壞事所以不敢面對(懺悔)自己的回憶,可是之後 748 號向另一引導者透露了自己在生時是個體弱多病的病人,加上不選回憶片段根本就沒有甚麼大不了(沒法到天國,便留在中轉站服務其他過渡者吧!),這就一針見血地促使觀眾想到:別在意别人怎麼看自己,最重要是自己清楚自己是怎樣的人及走一條適合自己的人生路,回憶是甜是苦兼是否有意義?也只有自己最清楚。
是枝裕和是拍紀錄片出身的,所以在《下》片中重製重現回憶的高潮戲出現前,主要見到的是一個個素人演員面對著特寫鏡頭憶述自己的回憶片段,那些充滿紀錄片味道的受訪鏡頭,用處就是真實真摰地彰顯每個人怎樣選擇/演繹/處理自己的回憶。香港舞台版的《下》劇其實比更似話劇的《下》片有著更多的視覺聽覺花巧,皆因創作團隊顯然不甘於只彰顯角色選擇/演繹/處理回憶的思路,而是要更深入地探索兼體現「何謂回憶?」、「回憶是由甚麼構成?」,故此台上其中一場戲是動畫人物影像 + 藍色燈光 + 經混音的旁白說出:「希望著住藍色嘅衫帶我去嗰間最浪漫嘅餐廳」(大致意思),予人的效果就是把腦中富視覺聽覺效果的回憶直接(或加了花巧)地搬到台上,而非像電影版般祇靠言語作交代。當一個個引導者憶述起他們跟過渡者初會面時的情景,過渡者的樣子便出現在台上那舊電視機的畫面中,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深刻印象,可說是具體、形象化地被電視定格成視覺焦點,擔任服裝設計的何珮珊與整個造型髮型團隊顯然為形象化付出很多心血,才可使每個過渡者的形象變得突出。跟我對電影版《下一站,天國》的印象相比,《下》劇看來更強調音樂、顏色和食物味道是使回憶更深刻的要素,單是婆婆過渡者的劇情線便既見歌曲《玫瑰玫瑰我愛你》成為了回憶片段的主題曲,也見蛋散之味令回憶片段的味道更濃郁(過渡者 971 號的憶述則見演員周志輝陶醉於昔日跟戀人麗珍齊享受瑞士雞翼之味,陶醉之情盡顯角色的內在魅力),更見紅色長裙的回憶跟「黑媽媽」衣櫃的鮮明顏色對比。值得一提是婆婆過渡者曾改變主意地選童年躲在衣櫃為自己的最重要回憶,可是引導者們卻覺得穿起紅色長裙跟男生跳舞才是最值得留下來的美麗畫面,於是便盡力游說婆婆改回最初的選擇,這就見意味深長地易使觀眾想到:選擇甚麼回憶跟選擇甚麼人生前路根本無分別,兩者都是人人的選擇很可能各有不同,偏偏總會有人操控别人的選擇,例如某些家長會安排子女走上自己舖下的路,子女卻可能感到走得辛苦或難忍箇中的身不由己。
《下》片的尾段著重描述一班電影製作人(引導者們) 怎樣以各種電影技術替眾過渡者製作出回憶的影片,可是到了放映影片之時,《下》片便留白地戛然而止並捲起幕前幕後參與者的名單,不見過渡者回憶的製成品兼觀眾(過渡者)看了影片後的所思所感,體現的也許是是枝裕和很享受製作電影的過程並向每一位認真工作的電影工作者致敬,卻不介懷電影的製成品是否受到觀眾歡迎。舞台劇版的《下一站,天國》有著截然不同的做法,尾段是把每個過渡者的回憶影片逐一放映了出來,亦見到那些影片中的東西是怎樣從無到有地製作了出來並在台上活現了起來(活現時的情景即時投映到大銀幕),可以說方俊杰導演是同時向劇場與電影工作者作致敬,也同時向台下觀眾展現欣賞現場劇場表演與電影放映都是相當美妙的樂事,當中最令我難忘、感到過癮的是那個有紅色長裙在內的瓊華酒家模型(可惜燈光偏暗兼跟觀眾距離遠,看不到模型有多精細),以及天星小輪道具在維港駛過時突變出鴨靈號帆船的妙趣、狂想畫面。
港版《下一站,天國》舞台劇其中一個演前活動,就是在百老匯電影中心放映電影《下一站,天國》,然後安排方俊杰導演與電影導演何爵天 + 電影兼劇場導演彭秀慧作映後對談,我有參與彭秀慧的一場對談,當時方俊杰提及了外國比較多同時喜歡電影與舞台劇的跨界觀眾,香港卻較少有這類跨界觀眾,導致電影總有大量觀眾而舞台劇始終未能普及,其實我早就感受到這個一直以來都存在的現象,例如今次《下》劇公演雖為電影與舞台劇的跨界交流邁進了重要的一步,有助吸引一些純電影觀眾試看舞台劇,但就自己身邊的朋友網友而言,不少電影迷仍不知/無視《下》劇的存在,相反多個劇場愛好者則不知是枝裕和是誰……我知此現象是難以在短時間內改變得到,眼見在紐約/倫敦有《哈利波特》、《鐵達尼號》、《回到未來》、《龍貓》、《千與千尋》等由電影改編的舞台劇公演,便感到是跨界觀眾夠多所產生的美好結果,香港跨界觀眾不夠多,這些在外地大受歡迎的舞台劇來港公演便可能遇上票房滑鐵盧(香港話劇團已累積了大量粉絲令《下一站,天國》能場場爆滿,但如電影改編的音樂劇《搖滾教室》在香港公演時便票房欠佳),而大多數本地劇團於香港的演出也只能演幾場便要拆台,就算有好口碑亦難持續演下去!究竟如何才可增加香港的跨界觀眾?是值得不同媒體的創作人持續去深思,然後一步步做出一些事情以帶來好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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