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 年年尾,由林保怡、陳豪、黃德斌和佘詩曼主演的電視劇《天與地》首播,該劇拍一個年輕人家明(張景淳飾)在攀登雪山意外中被其他三個好友殺害吃掉,人吃人的人性刻劃、心理陰影及事件發生多年後對每個角色的生活選擇有何影響,在創作人的處理下都能真切反映當年香港的社會、政治實況,當中 "The city is dying” 這對白更使觀眾深感共鳴而把《天與地》捧為神劇。2023年夏天,風車草劇團推出了由梁祖堯、湯駿業執導的災難三部曲最終章《三聖邨的 LITTLE MERMAID》,從編劇梁祖堯、阮韻珊構思的故事中可深深感受到此劇比前兩部曲《米線女戰士》、《通菜街喪屍戰》及其他風車草近作更加暗黑,為了要真實地反映現今香港社會的困局、悲哀和荒誕得像災難,《三》劇竟將《天與地》中人吃人的橋段有技巧、精準地套入一個美人魚遭任人魚肉的殘酷故事中,徐天佑飾演的男美人魚同樣叫家明,似《天》劇延續篇、變奏般接力地對當下香港的文明已死作出極具爆炸力的諷刺。
《三》劇敍述男美人魚上岸後跟三聖邨的魚檔夫婦(梁祖堯飾演的何木與邵美君飾演的張萍)產生了感情,二人把男美人魚叫做「家明」。四十九年前,何木與好友金水(湯駿業飾)吃過家明身上的鱗片,令二人的樣貌在這四十九年間維持青春沒老,而當金水從 Ariel(韋羅莎飾)得知祇要吃人魚肉便能真正長生不老,想突破「五十年不變」的他便決定跟其他角色合力殺掉家明以享用人魚肉,劇中祇有對家明有真感情、堅守文明良知的何木反對吃人魚肉……看到這樣的劇情發展,最大感受是從梁祖堯的何木演繹中散/爆發出巨大的孤獨感,「留返少少良知,起碼令我活得有尊嚴……我可以做嘅,係唔俾呢個世界改變我自己!」這段說得激動的內心剖白,真切反映的是現今不少仍留在香港生活的港人是活得醜陋,有些人是為了私心、財富或權力而出賣自己的良知並無視道德底線去做出各種禍害社會的殘酷/荒謬事,有些人則本有良知但為了生活/生存而對無視道德、扼殺自由的權力操控者作出太多的妥協,劇中有份殺家明的六個角色都屬這兩種人的其中一種,而何木則是個堅守良知、尊嚴、真我並敢對殘酷/荒謬事發聲抗議的人,這種人在現今香港社會的某些處境(如某個家庭/工作環境)中是屬於少數兼不時會活得孤獨、艱辛,最悲哀是部分像何木的敢言人被剝奪更多的自由及很多難以想像的東西,看時看後教人感慨……
編劇能透過細緻入微、具黑色幽默、含象徵效果、有獨特心思的角色刻劃,引發出許多想像以促使觀眾對現實的殘酷/荒謬事作反思。美人魚家明在陸地上雖有腳偏祇能用手語跟其他人溝通,要在水中才可見回人魚尾兼能講說話,這角色編排看來是個伏筆而巧妙地呼應劇末何木咬牙切齒地說:「魚(包括人魚)唔係唔識得痛呀,魚唔識得嗌咋!」,易刺激觀眾聯想到:本來適應了的生活環境若受到破壞/突然失去,是會對人的生活有很大的影響,好像如今香港沒有了原先具備的民主自由,即有大量適應不了的港人移居海外,而留在香港的普遍人則因受到太多壓迫、規限祇能忍氣吞聲,吞聲(被滅聲)之痛衹會導致一個地方的光彩與能量消失!家明說會「助人為快樂之本」地犧性自己身上少量的肉以幫助眼前的人,怎料貪婪的角色們卻將家明殺掉後烹煮全身,這寓言可深刻比喻為社會上本有許多有心人願意付出、犧牲自己的一些東西,為人們爭取更好的生活條件,偏偏跟有心人有着不同政治/生活取向的人卻要置有心人於死地,結果社會上便少了很多有心人而多了很多狼狽為奸的廢柴/弄虚作假的奴才。
劇中煽動人們殺掉家明的是金水,喜歡劇首寫金水向何木憶述自己靠售假燙傷藥致富,因劇末寫金水殺完人魚後在傳媒面前弄虛作假,就證明這個角色真是個永遠不肯反省的壞人,自己尤其對湯駿業以太監似的語調演繹劇末的謊言,邊拍案叫絕邊想到現實生活的悲痛……當中金水與何木提及的「五十年不變」,正會把不少觀眾的心觸碰得很痛,因看戲時能感受到金水是利用這口號滿足自己那自私自利的慾望,而沒有瞭解、尊重「五十年不變」背後的精神;相反何木卻是一個能把是非黑白分辨得清楚並能着緊地實踐出來的正人君子,我尤其喜歡編劇於劇首設定的兩個編排,一是沒老的何木會化老粧到魚檔售魚,觀眾能體會到這善意謊言其實是為顧客及其妻子張萍的觀感、心理著想,而另一編排則是何木坦言自己有看親政權電視台的節目,此輕輕帶過的筆觸其實跟化老粧同樣有重大意義,該意義是:有良知和善心的人自然會在行動上表現出來,毋須用一些僵化的標準作衡量,譬如常北上大陸消費、工作的人必然等於愛國嗎?世事不是那麼簡單。
陸昕飾演的欣欣與照顧她的印傭 Yani(譚安婷飾)就像兩個小市民角色,Yani 之所以不顧道德去食人(人魚有一大部分是人的構造),純粹是由於能得到更多可改善家人生活(貧窮)的賺錢時間,情況正如許多小市民對政治毫無認識而選擇支持一些能給他們物質、小便宜的政治組織,很喜歡戴了頭巾的譚安婷把 Yani 演得像個廣東話不純正、內斂兼實事求是的印傭。欣欣表面因腳部殘疾而顯得瘋癲,但其實她是個心水清的人,既知道自己喜歡裝扮成美人魚的具體原因,又在接觸過真正的美人魚家明後很清楚食美人魚是件錯事,劇末欣欣不想、懼怕食美人魚偏被金水用暴力語言威嚇的戲份,可清楚而震撼地感受到陸昕演活的怕是源自良知及對家明有感同身受的同情(殘疾與人身魚尾都屬社會中的異類),而湯駿業則把威嚇的嘴臉演得夠心寒、可怕,易使人聯想起權力操控者對弱勢小市民毫不留情、絕不手軟的霸道處境。
張萍為了食對她有感情的家明而離開她深愛多年的丈夫,她明言何木太偏執,觀眾會從邵美君那身體變得青春輕盈但內心受盡煎熬的入戲演繹中,感受到她是經歷了大量心理爭扎才作出離開的決定,一曲《陪着你走》被邵美君唱得深情、心痛兼充滿諷刺之味!夫婦二人走上分歧的人生路,又好比現實中亦有頗多家庭是一家人中有著截然不同的政治取向,或會導致家人之間關係惡劣。阿蓮於劇中既扮觀音逗丈夫金水開心,又為食家明魚鱗後胸部暴漲而感到大滿足,可感受到飾演者胡麗英在那揮灑自如的搞笑演繹中,是暗藏怕失去丈夫的不安(金水曾有四位前妻),而為了丈夫永遠留在自己身邊,阿蓮便迷失了真正的自己,直到食人魚肉後仍要戴着假面具做人……現實中像阿蓮般迷失自己的人多的是,她的搞笑戲無疑能刺激觀眾就「我該做個怎樣的人?」多作反思。
說自己有 827 歲的 Ariel 是個教人驚喜的不老角色,一頭紅髮兼穿起心型露背衫的 Ariel 不但引起觀眾注目更挑起阿蓮的不安感,韋羅莎的 Ariel 演繹明顯像個看透世情世事的智者,既懂追求成功之道,又說自己看過多個朝代的更替,見證歷史上很多人為追求權力而重複犯下「走向腐化」之錯,重複犯錯令人聯想到現今世上仍有一些總不汲取歷史教訓的國家。劇末有五個食人(魚)肉者像食物中毒般倒在桌上,這場面使觀眾渴望惡有惡報的慾望得到滿足,可是當沒中毒的 Ariel 講完一番話後眾食人者居然復活,並跟 Ariel 狼狽為奸地做出更多騙人壞事,這就深刻反映惡有惡報在現實中往往很難發生,編劇透過似幻象的中毒場面將社會的悲哀彰顯得夠強烈。
眾角色食人魚肉所用的圓形餐桌,看來是將圓形摺椅的木花紋放大,但難感受到把摺椅變成餐桌的創作用意;幸好邵偉敏的佈景設計仍有其他能為我帶來強烈感受之處,如以金水為首的食人魚肉者講出一大堆類似「和諧共融」、「唱好美人魚故事」的謊言時,講謊言的地點便有個被綠色燈光照射著的膠佈景,膠的質料和在傳統港產鬼片常見的綠色燈光,都充滿黑色幽默地呈現出一份不真實、很虛假的諷刺之意。當何木與張萍在魚檔店面融合相處、默默耕耘時,觀眾會見到「好運」的魚檔招牌,而到下半場眾角色在魚檔店內深處做殺人(魚)壞事時,「好運」招牌便見反轉,其警世的弦外之音顯得相當突出。
劇中有三場戲充份展現何木與家明那真摰深厚的男性情義,這三場戲於佈景、燈光和音樂的配合上簡直天衣無縫,第一場戲是何木與家明在一個巨大的圓月下談天,由煙霧與燈光營造出來的湖/海水像雲海(由楊子欣設計燈光),在如此凄美的夜色下二人唱起特別為《三》劇劇情內容填了新詞的《紅河村》,那一刻既令我聯想起電視劇《大時代》中方展博(劉青雲飾)與慳妹(周慧敏飾)的感情一直便有《紅河村》這首歌維繫,而何木與家明之情亦深厚如方展博與慳妹的戀情,難怪後來何木會那麼憎恨其他角色吃掉家明。第二場戲是家明被吃掉後那天堂的幻象戲,家明在似足天堂氣氛的燈光下,邊唱黃耀明的《下一站天國》邊用自己的心臟填補何木那被吃人(魚)者所傷的心,整場戲瀰漫的是一份用愛戰勝黑暗的美麗、浪漫氛圍。第三場戲是何木與家明都已死掉(或金水所稱的「消失」),二人進行類似升國旗的升人魚尾儀式,而所播的「國歌」則是用風笛吹奏、充滿大英帝國色彩的樂曲……深刻的寓意不言而喻了!
《三》劇在宣傳品上已明言是音樂劇,劇中的歌曲都是一些香港人很熟悉的廣東歌,聽時既令我想起風車草將在英國演出《回憶的香港》,又令我感到用了那麼多香港流行曲是基於要使觀眾更深刻地體會到荒誕的《三》劇故事,在寓意上、感情抒發上都是源自香港人集體經歷、面對過的一些社會事件、現象。謝幕時台上仍遺留了一灘血,精警地證明做過傷天害理的事便會留下歷史的痕跡讓世人記著,祇要好好把歷史永存心中,任何掩飾、篡改歷史之行都是徒然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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