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風車草劇團藝術總監邵美君與今次「新演員劇場2024」節目的導演余健生找了編劇黃詠詩寫於二十年前的劇作《一粒金》作演出,其中一大有趣之處是導演沒改動一些如今已被淘汰的二十年前事物,觀眾會見到男主角阿賢(張滿源飾)屢次用小電話簿、硬幣一元及公用電話致電給他的親人,沒通訊軟件的舊時代,人與人之間的溝通便主要靠說話,而非可能顯得複雜、曖昧(易產生誤解)及或要用錄像投影出來的文字,換言之導演是想觀眾很清楚、純粹地看到劇中人那些基本的溝通問題,皆因很多複雜的溝通問題都是源自基本的溝通能力很差,另外就是要觀眾聚焦地看到三位由風車草劇團培訓的新演員怎樣跟資深演員張滿源擦出對白演繹上的火花,不被台上的視覺、花巧效果削弱了台詞的演繹空間,這方面導演的選擇是明智和成功的。
《一粒金》的宣傳文字(故事簡介)指八十歲的彭五(沒出場)在壽宴分金粒給男丁,其中一粒金不翼而飛,便令整個大家族於壽宴大吵大鬧……觀眾入場後見到的佈景是醫院景而非壽宴景,皆因壽宴吵鬧祇是個引子,編劇重點寫的是彭五於壽宴暈倒後,祇有身為五子的阿賢那一家三口及彭五的侍應朋友阿風(劉煒燿飾)肯趕到醫院探望或等瞭解病況,其他一大推家族成員卻因各自的理由而一直沒在醫院現身,對重視的人心懷愛、擔憂/著緊、親情/友情的熱暖與冷酷無情的取態,構成的便是既荒誕又震撼得使觀眾百感交集的對比強烈處境。阿賢雖是最重視媽媽彭五的兒子,但原來他有一直憎恨媽媽爸爸的另一面,觀眾從阿賢身上可找到整個家族的 DNA ,以小見大地見到某些家族中人的溝通毛病。
觀眾於劇首未見到阿賢之前是會先見到穿了侍應制服的「家族外人」阿風,阿風非常投入彭五一家的家事(包括趕到醫院後一直沒離開),但同時又能以局外人的全知視角看到整個家族的毛病,這正是《一》劇另一大有趣之處,觀眾能透過阿風於劇首詳盡地講述「失金壽宴」所發生過的事,活生生地感受到彭五一家有人貪婪/自私、有人誓要跟家人鬥個你死我活、有人怕被家人抹黑……更多是家人與家人之間的不尊重,從演員劉煒燿有動腦想像、分析過壽宴中人一舉一動的投入台詞演繹,固然能教觀眾一聽到台詞便如置身壽宴現場而非覺得阿風生安白造,但更驚訝是自稱沒拍過拖的阿風,竟先後兩次一針見血地指出彭五一家人在溝通上的重大缺失,一次是解釋壽宴中人是拒絕溝通、沒完沒了的「鬧交」而非屬於溝通、會終止的「爭論」,另一次是阿賢的女兒阿詠(施唯飾)疑惑阿風為何會得知爸爸安排阿嫲(彭五)搬進元朗居住,阿風直接回應:「問五姑娘(彭五)囉」。深明導致「鬧交」的意圖、欠自制力和欠反省之心,以及知道不向家人坦誠發問便不能深入瞭解家人(阿風已把彭五視為家人),都使觀眾確信阿風在人際關係的處理上是理智睿智兼有很強的觀察力,並充分切合演員劉煒燿那淡定有力、能把握台詞重點(意義)的語氣處理。劉煒燿演得好的另一個地方,就是當阿風跟阿詠傾談時,尤其可感受到煒燿很細心耐心地傾聽阿詠的一字一句,從聽到阿詠談工作時所作的回應,到聽到阿詠懷孕後的即時反應,明顯使阿詠感到阿風是個有別於爸爸的好人,爸爸以往拒絕聆聽,相反阿風就是個肯瞭解和關懷自己、值得信任的聆聽者。
阿賢基本上是個愛媽媽的孝順仔,從他肯到醫院到張滿源把阿賢不滿醫院(院方確定阿賢媽媽腦幹死亡)的激動演得夠激憤,再到張滿源情真情深地於喪禮流露出對阿賢媽媽之死的哀痛,中間還夾雜阿賢屢次緊張地致電給其他未到醫院的家人求他們快到,以及阿風指阿賢為擺脫其他兄弟勒索媽媽的錢便主動幫媽媽搬入元朗,都見兒子愛媽媽之情令阿賢理應成為一個可作好榜樣的正面人物,但為何從整齣戲來看卻是一半正面一半是壞榜樣呢?阿賢的壞榜樣正是阿風早就看到的彭五一家 DNA,即阿賢跟其家族中人同樣是個不肯反省、不懂自制和不會透過發問深入瞭解家人的人。阿賢不祇一次提及妒忌當年媽媽偏心買糖給兄弟而不買筆給自己,以及討厭爸爸經營「發死人財」的打齋生意,第一和第二次講時都見張滿源精準地演繹到心懷怨恨,可見這角色到了長大後仍沒反省父母要面對一大班子女,是要花大量心力體力、錢銀才可捱到子女長大,當中做得未如人意而没犯法的事,那父母之錯/不足理應被原諒。劇中阿賢常突然變得情緒激動及不自制地講、做了些不尊重眼前人/其他人的東西,如他先是平心靜氣地跟某姪仔傾電話,然後突然發火地罵電話中的另一個姪仔,這除了使觀眾被張滿源那可怕的情緒突變演繹嚇倒外,亦見不偏心去待人本來就不是易事。阿賢在媽媽入醫院後竟說出「阿媽入院阻住他返工」之類的話,說話的自私程度似他那些為金粒而不退讓的家族中人!最意想不到是編劇還替阿賢寫出一些見辛辣、黑色幽默(會使觀眾發笑)但內裏其實很可悲的不自制話,如阿賢竟對眼前的女兒說:「結唔結婚無所謂,千祈冇有小朋友」,便使阿詠難堪地想起肚中胎兒並憶起以前爸爸曾在醉酒時指「自己不是他(阿賢)的親生女兒」,可見演員施唯把阿詠憶述當年連老師也誤以為「阿詠不是個親生女」的尷尬,演得像個苦澀得可笑的笑話。
編劇就阿賢的負面特質寫了兩場很細膩兼場面設計别出心裁的好戲,一場是阿賢的前妻阿蓮(高棋炘飾)跟臥在病床的奶奶(彭五)傾談時,阿蓮指阿賢不像她的現任丈夫般懂得與自己相處、尊重自己,觀眾會目睹阿賢是偷聽前妻控訴自己並愈聽愈內疚得流下淚來,淚水反映的是張滿源演繹角色時有對自己(阿賢)一直不尊重前妻有所反省,包括於《一》劇劇首演了一場阿賢把前妻珍重的情信掉進垃圾桶的消滅過去戲。另一場戲是編排得既夢幻又真實,見阿賢與女兒於夢中很深入地傾談,包括細心耐心聆聽女兒講及自己的胎兒、講及對爸爸(阿賢)的不滿,反映的正是爸爸多年以來祇懂管、罵女兒而不懂傾聽女兒心聲的真實狀況(呼應阿風肯傾聽),劇中女兒從過去到如今都喜歡抱著毛公仔生活,顯然是基於爸爸愈討厭她抱著毛公仔,她偏要抱,毛公仔比爸爸帶來更多安全感和傾訴機會。
阿賢的現任妻子不到醫院,反而趕到醫院的是他的前妻阿蓮,便誇張化但情真情深地彰顯了阿蓮無論對奶奶彭五還是對前夫阿賢,都是長情及能為對方感受著想的好人(跟自私的阿賢構成強烈對比),所以觀眾會見到聲線、形象像個女強人的高棋炘演繹阿蓮跟臥床的奶奶傾談時,既對奶奶的病重顯露出真摯的感慨(其實沒有演員演奶奶,高棋炘是對空氣說話兼裝作聽到奶奶的回應,難度甚高而算能克服得好看),但又為了奶奶能振作便溫柔、生動地講出自己跟現任丈夫相處得很好,而就算指出跟前任丈夫(奶奶的兒子)相處不好也強調他並非壞人,那份理性跟阿賢的盲目、衝動亦差天共地。阿賢為媽媽之死傷心得失控時,高棋炘竟以傳神的扮小魔怪聲線成功使阿蓮開解到阿賢,最厲害是帶出的效果不像阿賢在醫院所講的冷笑話般尷尬,令阿蓮在做人、跟別人溝通上成為了阿賢與觀眾的好榜樣。
除了阿詠抱著龍貓毛公仔反映她自小便缺乏安全感和父愛外,劇中阿詠所講所做的東西在某程度上都跟她的童年創傷有關,最深刻例子是阿詠說自己當了兒童文學作家並寫了一本關於自由的著作給小朋友看,令阿風好奇地問:「你講自由啲小朋友明唔明㗎?」,而阿詠則回應:「唔通啲大人又好明?!」,回應時的語氣可感受到演員施唯是語帶相關地諷剌當年令她失掉生活自由的爸爸,諷剌背後的委屈是有血有肉有創傷地流露著。當阿詠先後對阿風和夢中的爸爸提及自己已懷孕時,觀眾會感到施唯的演繹是見阿詠的內心被矛盾之苦煎熬,一方面阿詠是煙不離手似乎想棄掉胎兒,背後也許反映童年創傷使阿詠沒信心做個好的單親媽媽,可是另一方面,阿詠又沒有表明她會棄掉胎兒,施唯在演繹上看來亦想阿詠把嬰兒誕下來,盼嬰兒將來可比自己活得更自由……沒有胎兒命運結果的焦慮、困惑結局,帶給觀眾的是充滿餘韻的想像空間。
現今社會每天都見不懂自制、不懂溝通、不懂尊重別人和欠缺反省的新聞/事例,證明《一粒金》這齣家族家庭戲於二十年後還有沒過時的存在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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