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捐款

【專訪】失教席後續做教學研究 葉蔭聰:尚有空間可創造

【專訪】失教席後續做教學研究  葉蔭聰:尚有空間可創造

(獨媒報導)葉蔭聰的辦公室,早已收拾得七七八八。在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任職近二十年,他從沒有想過會以這樣的方式離開。

去年,葉蔭聰終身合約申請被拒,只獲發一年臨時合約至今年八月。他原本獲系方安排來年兼職任教四科,但在最後關頭,仍被校方插手禁止。

人到中年,突然失業,葉蔭聰坦言有點不習慣,亦不捨嶺大的學生和同事。但他笑着形容,自己是「出得嚟行,預咗要還」:「喂大佬,大學幾十年畀你咁搞法,鬧佢又得、出去搞社會運動又得,你真係諗住得㗎?唔駛任何成本㗎?」

如今被擠到體制之外,葉蔭聰選擇繼續寫評論,亦嘗試繼續教學和研究。他相信形勢再壞,仍有可以創造的空間:「唔好因為做唔到嘅嘢而令到你咩都唔做。」

(訪問在七月頭進行)

* * * 

意料之外的拒聘

葉蔭聰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天連在嶺大兼職教書都不被允許。

去年,時為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助理教授的葉蔭聰,經過六年的終身合約制(tenure track)後,實任(substantiation)申請遭拒,只獲發一年臨時合約。那時未找到全職的他,獲系方邀請兼職任教四科,想着有些科目教了差不多十年,學系也不用再額外請人,便一口答應了。

豈料今年6月初,葉蔭聰正要與校方簽約,卻突然獲悉決定不獲上頭批准。其後代理系主任潘毅與校長見面,轉述回來,也只得一句「唔適合」。

葉蔭聰坦言,去年實任申請被拒尚算能預料,因為全職老師在大學有管治角色,所涉資源又多,「上面睇得緊啲都正常」;但做兼職都被「封殺」,則完全是意料之外:「學校嘅 part time 老師,講得唔好聽就係大學管治層覺得唔係好重要嘅嘢,你個系搞掂咪得、抌個印咪去」,校方不可能也不會逐個講師審視。但像今次大學管理層直接插手學系聘請兼職,「係冇人聽過咁樣嘅 case」。

可有想過不准聘任的原因?葉蔭聰坦言「唔知」,並說以往甚至有同事實任申請失敗都被重新聘用做全職講師。他試着推測:「part time 教書都係涉及教書姐,冇其他嘢涉及㗎嘛」,但他自問在嶺大二十年,「從來冇人同我講過我教學有問題喎」。即使去年實任申請被拒,學院學術評審委員會的討論記錄,來來去去也只是他的出版研究達不到「國際水平」,對教學隻字不提 ——「如果(教學問題)嚴重到 part time 都唔可以請我,就應該要講啦,但佢哋由頭到尾都冇講過。」

葉蔭聰原本將教授四科,包括文化研究的方法、當代中國、批判性寫作,和兒童、青少年及文化,其中三科教了近十年,碩士課程「文化研究的方法」更是他與已離職的羅永生一同設計。當初學系邀請他繼續任教,某程度就是因為「重新搵個人教好麻煩」,而他任教多年「點都穩陣過其他人」,但上頭現時一句「不適合」就否決他的聘任,又不作解釋,葉蔭聰覺得:「肯定唔係關於我教學嘅嘢囉」。

「上面啲人邊度關心教學㗎。」這是葉蔭聰在訪問中不止一次提到的話。「佢哋本來正常情況下唔會關心教學㗎。佢哋關心 admission score 嘅高低、嗰啲 formality 門面嘢,但真係好 substantial 嘅教學問題,佢哋唔係好關心。」所以當校方突然主動干涉一個小學系聘請兼職講師的決定,甚至講不出如何「唔適合」,葉蔭聰苦笑:「好明顯有第二啲理由啦,而呢啲理由好明顯係大學正常理由以外,如果唔係點解唔講呢?」

非要去猜測,大概就是「過去好多年做好多學校以外嘅嘢」—— 像是搞了《獨媒》,又多次撰文批評大學等。「基本上上面有啲人唔鍾意我,就我都估到嘅,但唔鍾意到咩地步、邊樣嘢瀨嘢我唔知㗎嘛,冇人同我講你寫呢樣嘢唔好喎」,葉蔭聰笑道。他強調,大學就是以這樣一套非人化、冷冰冰的遊戲規則運行,「佢唔鍾意你,咪諗辦法唔同你續約」,並且不會有任何解釋——正如到現在,葉蔭聰都沒收到校方任何交代,只是從系主任獲悉,不准與嶺大有任何僱傭關係。

DSCF7602
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辦公室。

「出得嚟行,預咗要還」

從去年實任申請被拒,再到今年連兼職都不容許,葉蔭聰不諱言,自己的個案說明了校方可以 override 系內專業的判斷 —— 不僅是聘請的事宜,甚至連學系的資金校方亦有權左右,「呢樣嘢其實係幾嚴重」。

而他在不透明機制下「不明不白」的死法,也自會引起寒蟬效應 —— 既無法知道不准聘任的原因,同行或因此猜測並害怕就社會議題發聲會如他般被「踢走」。最明顯的後果,就是未被「開刀」前,先行滅聲和自我審查。

事實上,自《國安法》去年實施,戴耀廷、邵家臻等「偏黃」學者被解僱和不獲續約,再加上舉報和批鬥的風氣蔓延教育界,葉蔭聰已感覺到學界與日俱增的恐懼。

前些時候,有同行在社交媒體問及課程大綱應否寫上「protest」一字,葉蔭聰憶起仍是有點難以置信:「唔係嘛大佬,protest 都唔敢寫落去,protest 係啲好平常嘅研究課題嚟⋯⋯佢呢個擔憂好誇張,但呢個好似好誇張嘅擔憂,其實又說明啲人嘅恐懼。」

不僅如此,他身邊也有好些同行出於憂慮離港,有人去新加坡、美加等地,沈旭暉也去了台灣。

定期在報章撰文的葉蔭聰,也自覺「小心咗」,落筆寫作時會想「咁樣寫有冇問題呢」。不過觀乎他過去一年《明報》的文章,直接寫北京政府、中國社會的也不少,葉蔭聰即說:「我覺得我冇乜特別收斂㗎喎。我又從來都冇倡議香港獨立,冇乜嘢係我好清楚知道以前會寫,但而家唔敢寫。我都盡量唔去審查自己。」

DSCF7547

當不少評論人宣告封筆,還在寫的葉蔭聰或許不需要太多理由。就如六年前,他剛開始終身合約制,聽聞有同行為了實任連 Facebook 都不敢發表意見,葉蔭聰當時也想:「我應該點樣過呢六年呢?」

「最後我就決定我唔理,我唔想自我審查。」葉蔭聰提高了聲線,邊說邊拍了幾下枱面。「同埋事實上係咪真係 work 呢?係咪你收斂佢就會放過你呢?唔一定 work 㗎喎其實。所以我嘅決定啱啱相反,大概 tenure track 一兩年之後,我甚至決定專登寫大學嘅嘢。」2018年,他在《明報》開始了「大學怪談」的專欄,寫對大學生態的觀察和評論。

「有啲同行會話我傻㗎,寫埋啲咁嘅嘢」,葉蔭聰咧嘴,眼睛瞇成細線。「但我覺得我有啲咁嘅責任囉。我覺得大學有好多問題冇人去講,而我喺裡面係最有優勢去講、最有責任去講。」

葉蔭聰說他近來會想起年少讀的存在主義,關於人的自由體現於其自我選擇。未穩獲教席就已揭大學瘡疤、政治環境惡化時又不停止針砭時弊,在很多人眼中大概很傻,但「每個人都係咁㗎啦,你嘅生命去到某個位就要做一個選擇,而呢個選擇係 define 你自己嘅。每個人都要對自己嘅選擇負責。」

即使最後,是令自己從任教廿年的大學被踢走?「講得俗啲,你出得嚟行,預咗要還囉」,葉蔭聰笑了。「喂大佬,大學幾十年畀你咁搞法,鬧佢又得、出去搞社會運動又得,你真係諗住得㗎?唔駛任何成本㗎?香港其實係活喺專制政府之下喎,你過去幾十年竟然享受到嗰啲自由、寬鬆嘅政治環境,係咪唔駛還先?」

「咁我點理解呢個狀態呢,就係而家係還緊嘅狀態,無論你鍾唔鍾意都好,你都要還。」各人的擔子有多有少,而葉蔭聰說:「我願意承擔我自己嗰 part。」

DSC09701
(資料圖片)

在狹縫中創造空間

2002年加入嶺大文研做導師,再晉升為講師、助理教授,至今近廿年,面對突如其來的失業,葉蔭聰尚在適應之中,笑說「係有啲唔習慣」。他最不捨的始終是學生,例如是教他「特別愉快」的碩士課程 —— 他享受與來自各行各業、較成熟年長的本地學生相處和交流,也喜見他們運用課堂所學反思自己職業。

葉蔭聰也特別珍惜教授內地學生的機會:「(嶺大)收返嚟唔係好精英、北大清華嘅大學生,但佢哋反而對好多問題會多思考,例如會少啲國家自豪感,多啲對社會現實嘅批判。」課上的討論,真的與他們生活息息相關。

可惜被拒聘後,他再也無法接觸這些學生,以及一班關係好好的同事。葉蔭聰坦言,從前嶺大文研是「過份美好」——「我嚟嗰時所有人都識、所有人都係朋友,同事關係好到不得了,有好多共同興趣、共同關注,呢樣嘢你環顧全香港嘅大學其實都好少」,但自從四年前文研「三寶」許寶強、羅永生、陳允中一同宣佈提早退休,其他同事和自己又相繼離去,當年被稱為「社運搖籃」學系的舊人幾乎已全數換走。

見證這一切的轉變,可有唏噓之感?「咁人係唔可以向返後望嘅」,葉蔭聰吸了一口氣,「你永遠向後望,就永遠都處於嗰種憂鬱嘅狀態⋯⋯你只能夠諗未來囉。你有幸運地過過呢啲日子,往後就諗吓點樣可以創造得更加好。」說罷又補充:「但係困難嘅⋯⋯」

DSC04251
去年9月,葉蔭聰在獨媒辦公室受訪。(資料圖片)

去年訪問葉蔭聰,他說仍希望留守大學戰場,爭取更多空間。今年連兼職也被禁,他承認「我體制入面就冇乜位置㗎啦」,也被逼開始思考體制外可做什麼。最近他設立了Patreon,上載教學影片及評論文章等,自介「正在體制外從事教學、研究和文化評論」,也在摸索如何經營。雖說邀請讀者贊助,但網頁內容不設付費牆(paywall),葉蔭聰說是不想當成一種收費服務,想把內容推廣得更遠。

當體制內的打壓和清算日益嚴重,體制外的教學和研究會否就是出路?葉蔭聰先說,不認為體制之路已盡,正如去年自己實任被拒,但也有同事成功,「一日你喺裡面,一日都有啲空間」。而他始終覺得香港各大學非直接由教育局規管,差異很大,不會那麼快演變為「全港性黑名單」—— 他來年亦有望在其他院校任兼職。

不過葉蔭聰也承認體制內有限制,例如教學上或因環境造就,本科生的教學總是相當無效也令人沮喪,不及坊間讀書組和網上教學的參與者般充滿熱情;又如在體制內,學者往往為了升遷和滿足評核要求,忽略了本地讀者的思想需要。

當然,體制外亦有一定限制,像是在沒有豐厚資金下難以進行有系統的研究,教學亦只能以一種非常分散的方式進行。關於前者,葉蔭聰笑說在如此不利民間研究的香港,倒也「養到個本土研究社」;至於後者,雖然影響力會較低,但其限制也正正是優勢,因為「去中心化」下「一雞死一雞鳴」,政權難以完全趕盡殺絕。

談及未來,不難發覺葉蔭聰掛在口邊總是「空間」、「可能」。雖然他不諱言,對香港的未來是悲觀的——「香港係一個好細嘅地方,好多嘢受制於中國,中國政治冇好嘅改變,香港政治係唔會有好嘅改變,而你暫時睇唔到中國喺政治上會有一個比較好嘅變化嘅可能性」。

但他強調,即使如此,仍有空間可以創造——「國內搞 NGO 咁困難,仍然有好多人搞緊啦,(香港的)公民社會你點計都仲要好過中國大陸好多。 」當社會的遊戲規則轉變,以往可以做的事情都不被允許,葉蔭聰說,重要的是好好調整自己,找到舒服的位置,「捱」下去又好,創造自己的空間也好。

「唔好因為做唔到嘅嘢而令到你咩都唔做囉。然後搵啲你覺得有意義嘅東西去做,仲要做得比以前更加多、更加好。」葉蔭聰語重心長。

「你只能喺而家處境底下創造一啲你自己嘅東西。」

DSCF7598
葉蔭聰的辦公室門外掛着黃絲帶,他笑說是上手留低,自己也沒有拿下來。

記者:黃蕊獻、麥馬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