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耕農場選址西沙路公園,位於頌安邨、錦豐苑和迎濤灣之間,是居民來往市中心、海濱的必經之路。
未來城市,是否一排排的燈和自動化儀器,在一大片無人工場中運作,人們蝸在盒子般的高樓裏?把這個想像融入農業,政府現時極力推廣「現代化」農業——水耕。
今年7月,漁護署向沙田區議會提交文件,表示計劃在馬鞍山西沙路公園推行「都市農業先導計劃」,興建兩層高、面積約400至500平方米的密封水耕農場,會是首個設有都市農業的公園。政府會公開招標營運者,租期為5年。此計劃旨在生產新鮮農產品、提供農場休閒和教育活動,鼓勵社區參與,促成更可宜的可持續發展社區。文件表明,這場馬鞍山先導計劃,會供北部都會區和未來新發展區規劃作參考。
建設追不上消耗 何來永續農業
《馬聞》邀請了中大土壤專家鄒桂昌教授實地考察。教授擔任政府委員會多年,感嘆政府對農業的討論一直都沒有改變。在他的理解,香港農業只為過渡模式,在大陸供應出問題,在調配入口食品時,作緩衝的糧食供應。
七八十年代,本地蔬果供應本地約三分一的需求,更會出口國外。50年後,蔬果自給率只有1.6%,政府未有明確的生產目標及計劃,只規定要儲有15天的米糧。相較之下,中國糧食存有超過18個月的需要。參考其他地方,上海自給率約四成,新加坡則定下三成的自給率目標。
鄒桂昌教授指着泥土上的灌木,講解農業的基本概念,「農業是以縮短食物鏈,來增加食物。」他解釋,人們生存所需的能量來自太陽的輻射能,由植物進行光合作用,轉化成可食的能量。在食物鏈中,蟲吃葉,鳥吃蟲,蛇吃鳥等,每一層能吸收的能量都遞減。人原是食物鏈的較後層,能吸收的能量有限。農業讓人們直接吸收植物的能量,應付大量人口的能量需要。
半世紀前,綠色革命以科技和工業化提升產量,農業大規模自動化,除蟲劑和化肥促進食物生長,卻引起不少爭議。除卻造成生態危機,教授形容現代化農業是「high input,high output(高投放,高產出)」,不斷消耗泥土養份,直接減低產量。黑土地是最富有有機物的土地,最利於生產。新疆的黑土地是中國米產量最高的地方,正以每年1至3%的速度退化。而全球暖化也影響泥土的回復能力。
鄒教授是悲觀的。他說永續農業是騙人的,人們對糧食的需求遠超於環境能負荷的,只能放緩消耗資源的速度,我們仍受着天災和人禍影響。
水耕高耗能不低碳 政府避重就輕
2022年施政報告,漁農發展以「促進漁農業可持續發展」為題,指明要在新發展區加入都市農業,發展多層式高科技水耕場。立法會秘書處曾發表研究,觀察到民間對水耕有分歧,指水耕種植有利釋放耕地,節水,但投資成本高昂,需要大量的能源和高技術配套。
葉子林是資深農業從業員,擔心是次計劃是為主流化水耕試水溫,質疑政府為省地方而忽略農業的真正意義。「都市農業有很多模式,不能說只有一種最適合香港。只是,若然政府提倡的是自然教育和低碳生產,水耕並不是合適的選擇。」
他奉行樸門(Permaculture)的農業理念,提倡能量的轉換要順服自然規律,不鼓勵以逆天行事方式生產糧食。「而水耕正正就是對抗自然,隔絕自然。」水耕亦稱為全環控室內耕作,以科技控制營養液和環境數據,如溫度和燈光,用最有效率的模式生產食物,全天候運作。
「水耕是密封的,長期開燈和冷氣保持生產,使用大量能源,並不低碳。政府文件再三提及低碳,令人懷疑。」他指,文件說「低碳足跡」是避重就輕,因為是本地生產,而減少了運輸過程的碳排放,「但低碳是要計算所有的碳排放。」
《衞報》曾報道,室內耕作場需要傳統農業100倍以上的能源,行業發展受能源價格和再生能源發展影響。若美國世界貿易中心是室內種植場,整個曼哈頓的土地都生產可再生能源,才能滿足種植場的能源需要。
葉子林概嘆,政府這麼多年提到現代科技,都只關注全環控室內耕作。他強調,政府把水耕和現代化劃上等號,是想法落伍。
全球,食物系統佔總碳排放超過三成。國際間近年提倡Climate-Smart Agriculture(氣候智慧型農業),增強農業應對極端天氣的能力,減低行業碳排放,甚至以農業改善氣候。在巴黎協議中,聯合國指出保護泥土健康的重要性。碳和泥土是互惠互利的,耕作能把空氣中的碳收入泥土,碳同時能增加土壤的肥沃度,保持產量。
「落田耕田是涉及很多高科技的。」葉子林說,「農業是很多元的學科,肥料講化學,品種涉生物遺傳學,耕田操作要顧物理,泥土要懂天文地理,現時更要談及社區、經濟。」
他續指,未見政府有推動實務性現代化。他舉例,漁農處每年都舉行有機西瓜節,但使用的苗未有應用嫁接育苗技術,落後內地和台灣多年。「有一個農場較現代化,會自行培育更好的種子,引入機械,是因為農場主人有前瞻。」然而,他認為有很多問題民間不能自行處理,要由政府全面統籌,特別是R&D(研發)。
「應用科技時要注意對環境的影響,使用同一機械,都可造成好或壞的結果。」他補充道。
建農圃與社區共存 更多可能性
劉海龍(阿龍)研究本港農業多年,博士論文正研究都市農業。「都市農業不只是以提高生產為目標,來解決糧食危機問題的。」阿龍解釋,學術上,只要農作物是供給附近的都市,都是都市農業。在這定義下,香港所有的農業活動都是都市農業。這是強調農場和都市人的雙向關係,生產者和消費者的互動,來回應社區問題。
阿龍說,試驗計劃是漁護署第一次在康文署公園做社區農業,是「重要一步」。但指定水耕是「落閘」,放棄很多現有農業資源和可能性。
他認為水耕的潛力在於能應用在泥土不適宜耕作的地方,如天穚底、棕地等。「水耕和環團之間的衝突,在於先破壞後建設。有時水耕農場先破壞泥土,再申請興建水耕場。」我們在西沙路公園視察,他感嘆,選址很空曠,陽光充足,泥土肥沃,其實是很適合做社區農圃。
阿龍懷疑,政府未有仔細考慮水耕農場在社區的可行性。以2011年價格計算,500平方米的水耕場設備需要約530萬,未計算營運成本。而政府推廣的新水耕技術,業界預計5年內回本。水耕依賴大量生產和銷售回本,需要嚴謹控制生物環境,避免微生物影響生產。阿龍憶起曾參觀水耕場,需要「全副武裝」,尤如疫情時的「大白象」。他質疑,計劃如何能鼓勵社區參與,又同時減低公眾的污染物,保障生產。
「外國推廣社區農業時,大多都不是推廣水耕,而是社區農圃。」他曾到新加坡考察,當地社區農圃把廚餘回收,轉成肥料耕作。參與者看見整個食物系統的運作,會更有意識珍惜食物。在香港,三成食物被浪費掉,廚餘佔都市固體廢物四成,同時污染其他回收物,亦造成社區衞生問題。「現代農業提倡應對糧食危機不能只在意生產,亦要關心運輸過程和消費者的損耗。只有社區參與才能慢慢改變人們的飲食習慣。」
他觀察到,都市農業能回應不同的社會問題,愈來愈多學術研究關注都市裏的綠色參與。有研究說,接觸泥土的微生物對人們有益,有利公眾健康。他舉例,深圳政府推出「共建花園計劃」,其中一個天台農場是為跨境學童而設。在香港,觀塘的「都市綠洲」農圃糅合了可食地景和園藝治療的理念,公園有五感的元素,如香草、含羞草等。「把一個地方變成都市農業景觀,其實有很多可能性。」
阿龍認為,氣候變化下充滿自然危機,人們都得學會和自然共存。他舉例,倫敦市2008年推出Capital Growth (首都生長)計劃,在倫敦興建2012個社區農圃,訓練居民代替專業人士打理。「社區農圃門檻低,能讓參與者都有耕作的基本功,器材又容易獲得。如果有甚麼事,都可以全民皆農夫,自給自足!」
遊走在公園裏,我們看見不同街坊用着自己的方式享受空間。西沙路公園是寵物共享公園,小狗興奮穿梭在草叢。「這公園這麼多人使用,還是別改成社區農圃了!可以再看其他地方。」阿龍笑說。我回想起鄒桂昌教授說,改變公眾空間時,需要顧及空間使用者的多元需要和意向,不輕易改動。
西沙路公園是區內的寵物共享公園,不少居民帶犬隻散步,狗狗格外享受在草地奔跑。
聽着阿龍的分享,我腦海充滿着種種對馬鞍山都市農業的想像。只盼這計劃不是其他地區的踏腳石,而是屬於居民的,豐富着我們的社區生活。
撰文 // Ines
圖片 // Ines、Nigel、政府文件
社區報《馬聞》團隊是由一群關心馬鞍山的馬鞍山居民自發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