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捐款

跨性別換證案後未見出路 步入半百跨女:我可以提司法覆核嗎?

跨性別換證案後未見出路 步入半百跨女:我可以提司法覆核嗎?

採訪:季安森、Christine
撰文:季安森
文字編輯:Claudia
網站編輯:Tiffany

一個下雨的晚上,我在尖沙咀iSquare見到了跨女Alice。訪問約在二樓咖啡廳,人潮來去,我呆坐了十分鐘,都沒有察覺前面那位背對著我、著白色絲質襯衫、頭髮烏潤披肩、安靜到幾乎紋絲不動的女士就是Alice。

是Alice主動來信找我們的。跨性別人士更改身份證案去年2月在終審法院獲得勝訴後,香港入境處在跨性別組織幾次請願抗議、原案主謝浩霖(Henry)再度入稟後,才在一年後的最近推出換證新規定,表面上回應了終院裁決,但新規定依然嚴酷,距離免術換證、尊重跨性別身體主權的人性化政策相去甚遠。

案件勝訴後不久,Alice一心想著入境處會遵從終院裁定,修改不人道的舊規定,所以未等處方推出新政,她就先入紙申請更改身份證的性別,豈料如今卻遭當頭一棒。Alice在給我們的信中說:「一年多前終極勝訴那個案件,讓我以為看到曙光。但漫長的等待是迎來和以往差不多的政策要求,非常失望。似乎,我只能繼續逃避隱藏。」

遲熟的人

「逃避、隱藏」,是Alice自小養成的習慣。初見後幾句寒暄,Alice動作不大、聲音微細,我馬上就能感受到她優柔、內斂的性格。「我很早已經是一個很隱藏心事的人,」Alice說,「我跟任何人說話,聊什麼都行,但我不會透露心底的事。」這令到她的人生中,許多事都姍姍來遲。

中學時的Alice,即使偶爾會對身邊的女同學多加留意,但她無從發現那其實並非傾慕,而是羨慕。直到90年代末入讀大學後不久,香港寬頻上網普及,Alice在網上論壇找到了一群同類人,她才終於了解到自己的指派性別和性別認同有差。然而撥開雲霧後,是另一個深淵。困在一個自己不認同的身體中,Alice變得愈發不善辭令,羞面見人。

「我同任何人對話,都不再覺得舒服,」Alice說,「我展現出來的我,其實都不是真正的我。跟人交際,我會覺得始終隔了些東西,我有個面具,有個外殼,我沒辦法跟人很真誠地對話。我現在可以流暢地跟你說很多話,但10年前,我是不行的。」

畢業後多年,Alice都沒有買過用來工作的衣服,全交由母親代勞,因為她不想買男裝。有個時期,她穿過中性的粉紅色T-shirt,後來怕自己看起來有點太女性化,也不敢再穿了。

「厭惡這樣的自己,」Alice說,「看着少女們,總會很羨慕。我沒有經歷過那階段。」

IMG_6978
Alice兩年前才開始完全地以女性身分生活。(拍攝:季安森)

沒有出路

在本是最美時光的青春中厭惡自己,是因為Alice看不見出路。

大學時期在論壇中發現一群同類人後,Alice最想知道的,是她們如何性別過渡。她第一個接觸的跨女曾在青山精神病院受診——當年還沒有性別認同診所(GIC),精神科醫生讓她進行實際生活體驗(RLE),她便徹頭徹尾地改變了自己的外觀。「而當年她的處境就是她找不到工作,只能做自由職業和散工,結果維持不了生計,因為我見過她本人,借過錢給她,然後她消失了。」後來Alice只聽說政府最終不批准她做性別肯定手術,原因不明。

第二次,Alice找了個已經做過性別肯定手術的大學生跨女交流。但因為對方在網上公開了自己的身分,因此遭遇到了潮水般的諷刺、揶揄和霸凌。「她曾經試圖自殺,最後選擇就是退學,離開大學,離開她原本的生活圈子。」

第三個Alice交流過的跨女選擇了出國移民。Alice後來把自己BN(O)護照上的性別改了,但移民,出身基層家庭的Alice至今都不敢想,「錢是很大的問題,很現實的考慮。」

結果是無人可參考。「那個衝擊是,她們的經歷讓我思考:如果我要像她們那麼去做,等於我要面對她們面對的結果,我承不承受得了。」後來Alice還認識了一個比較成熟的跨性別者,對方從不寄望可以找到接納自己的工作,於是選擇在股票中投機,希望可以「讓自己遠離這個社會」。Alice仿效,結果落得一身債務。

「在我的能力範圍之內,我看不到出路啊,」Alice說。當時2000年前後,Alice已經在服用荷爾蒙藥物,但見到胸部開始發育後,她停掉了。

卡在中間

沒有出路的事,Alice不做。大學時,發現所有先行者都無法成為同路人後,Alice四顧茫然,導致因連續幾個學期拿到F的成績而收學校警告信。於是,她把心一橫擱置關於性別的事,「先拖一下吧,遲些再說吧。」

一拖十年八載。

當然,這期間Alice沒有完全放下回歸真實性別身分的渴望,畢竟性別不安並不可控。偶爾夜晚,她會換上女性裝束出門;擔心鬍鬚越剃越粗,她飆著淚用鉗子逐條逐條拔,後來還不惜高價激光脫毛;手錶只買女裝,幸好自己手腕纖細,小錶盤不顯突兀;還穿了耳洞,但只敢戴透明塑膠耳針。

WhatsApp-Image-2024-04-28-at-16.33.25
Alice買的女裝手錶。(Alice供圖)

唯一無辦法遮掩的,是Alice多番掙扎後還是決定留起的長髮。公司氛圍傳統,每每上司出言提醒,她便去剪短幾寸。後來髮尾及肩,她只好聽從同事建議,紮了起來。

每一次都是這樣,踏出界線一步,又退回來,踏出一步,又退回來。「這些可以緩解你的心情嗎?會不會因此覺得性別過渡,不再迫切了?」我問Alice。

「其實反而是越來越迫切了,」Alice回答,「我不斷去做一些事,但都無法再讓我感覺做到自己,感覺就是卡在中間⋯⋯我始終只是個『不正常人類』。」

表面張力

2013年,Alice重新從網上藥房購入荷爾蒙藥,斷斷續續地服用,到2016年開始增加份量。但2020年2月,一直幫襯的兩間網上藥房都突然停止向香港發售藥物。嘗試尋找其他藥房但無果,於是她拿著精神焦慮診斷書和荷爾蒙水平報告,穿著女裝,去見了政府醫生。

從留長髮、穿耳洞等令她「卡在中間」的舉動,到踏入政府醫院,當中並無什麼戲劇性的誘發事件。「就好像一隻水杯,你往裡面滴水滴到滿,會形成一個surface tension(表面張力),繼續滴水,它也不會馬上溢出來。最後是哪一滴水讓杯子的水開始流出來?你不知道,我不知道。但總之就是那個瞬間,我突破了我原本無法跨過的那條線。」

水溢出來了,推著Alice越做越多,越做越堅定。看完政府醫生後,她把自己的中文名字改了。新的名字其實已經埋在心中很久,那是多年前她向母親出櫃後,母親為她取的。

Alice把改名看作一個里程碑。「你身份證改名,然後你所有東西都要改,銀行、稅務局、入境處,總之你有往來的所有帳戶全部都要改名。這是一個很substantial(重大)的一步,真的令我覺得要走出去了。」

這麼回頭看才發現,踏出一步,又退回來,聽起來像是原地踏步,但其實每一次越界,靈魂和慾望都無法再回頭。

「但出路的問題不是還沒解決嗎?」我不禁問Alice。

她表示她已經顧不及這件事,「你不走第一步,就永遠不會開始走;但走了第一步,你就會見到第二步。」

New-Project-7
Alice後期開始留指甲、留長髮、穿耳等,但一直反覆質疑自己做這些又有何用。(拍攝:季安森)

道阻且長

有路可走,但荊棘滿途。

銀行把Alice的名字改了,但稱謂跟身份證性別,依然是Mr(先生),令她感到礙眼和刺痛;公司安排Alice出差,如果目的地是國外,她還可以用她改了性別的BN(O)護照,但如果回內地的話,因回鄉證性別跟身份證,意味著其他人可能會看到她證件上的性別,她便只能謊稱生病;還要迴避各種需要展示身份證的場合,要習慣任何人看到她身份證後表示出來的疑惑⋯⋯這些不便,雖小卻如針扎,沒明顯傷口,但日復一日依然讓人遍體鱗傷。

因此Alice很想改掉身份證的性別,但入境處的條件要求她切除下體性器,這讓她卻步。Alice說她其實不介意切除睪丸,因為手術風險較小,而且可以令身體停止產生男性荷爾蒙。但切除陰莖是另外一回事,因為「牽涉了泌尿系統,」Alice說,「醫生多次跟我說,這個手術有很多後遺症,你要有心理準備,一定有,只不過多或少。」

男跨女的性別肯定手術由於涉及多處軟組織和尿道的重建,術後短期可能導致傷口感染裂開、腸阻塞等,長期可能會造成骨盆腔疼痛、尿道併發症、陰道狹窄和廔管等。

「我的健康狀況還沒差到可以讓醫生寫出豁免手術的證明,我想還沒那麼差,但我知道自己正在變差,到某個年紀了,我能感受到,」Alice說,「我不希望因為我想改身份證上的性別,而去做手術導致短命。」

不能再等

如今Alice已經連續兩年以女性身分生活了,但明年她將步入半百。「這麼遲才走出這一步,已經悔恨終身了。」她覺得自己已經等不及了,當了那麼久的逃兵,如果再拖,就算最終能夠更換到身份證的性別,又有多少時間可以堂堂正正活著呢。

於是去年2月,跨性別人士更改身份證案獲得終極勝訴後,Alice就迫不及待入紙入境處申請修改身份證性別,一心以為「新政策會友善點,如果需要什麼證明,就之後再補」,因為終院已明確裁定,強制跨性別男性做可致絕育的手術才能換證,屬侵犯人權。未料苦等14個月後,入境處推出的新政,幾乎沒有惠及跨性別女性:跨仔須切除雙乳,但不再需要摘除卵巢和子宮和建造陰莖,而對如Alice的跨女而言,雖毋須建造陰道,但依然需要切除陰莖和睪丸,而且跟跨仔一樣,還多了「六大條件」,包括承諾餘生都使用荷爾蒙,隨時接受政府抽查血液樣本,在更改地址或電話後30日內須通知入境處⋯⋯這些要求令申請換證的跨性別人士經常處於監察下,疑構成歧視和侵犯私隱。

跨性別換證案後未見出路 步入半百跨女:我可以提司法覆核嗎?_Letter0-768x576

跨性別換證案後未見出路 步入半百跨女:我可以提司法覆核嗎?_Letter01-768x379
去年2月跨性別人士更改身份證案獲得終極勝訴後,Alice入紙入境處申請轉換身份證性別。新政出來後,入境處分別兩次致信,解釋新政內容,及後告知Alice如果兩週內不遞交完成了性別肯定手術的相關證明文件,此次申請將會作廢。(Alice供圖)

「極度失望,非常憤怒,這樣的花招也能耍出來,政府要為難人真是無所不用其極。不只是不服輸,而是根本仇恨所有申請人。」Alice回想當時得知新政的心情,「政府就是有些固有的想法,不給你就是不給你,你贏了官司,我就放寬一點,其他人不給就是不給。」

收到入境處要求Alice補交已完成性別肯定手術的相關證明,她備感無奈。沒有選擇,所以儘管十分擔憂後遺症,Alice還是排了期做下身手術,「我怎樣都先排期,反正要十年八載才排得到。」香港政府醫院的性別認同診所,評估過程就需時一至四年不等。Alice的主診醫生告訴她,手術至少要排期到2030年,到時以Alice的年紀,風險會更高。

峰迴路轉,無柳無花。談話至此,淡淡的無望氣息,一度叫我語塞。於是我向Alice道謝告別。在我鑽進地鐵站前,Alice指住一個碩大的婚紗廣告牌,笑說自己也很想試一試穿婚紗,但又略帶遺憾地說到這個年紀,她已經對愛情無所奢望。

New-Project-8-1
Alice凝望婚紗廣告牌。(拍攝:季安森)

錯過一個青春,才做回自己,如履薄冰地前進,卻撞向了政策的南牆。Alice受夠了「沒有出路」這件事,她寫信給G點電視,目的其實是詢問如何提請司法覆核,她想知道其中的經濟成本和精神壓力,她是否能承受,以及有什麼途徑和平台,她可以尋求幫助。

「回想那十幾二十年前的我,總是畏懼自己承受能力有限,一定沒想過今日的我會是如何,」Alice說。聽到這句話時,我似乎能看到一個瞻前顧後了半生的人,在咬緊牙關,嘗試做一個逆轉人生的決定。

後記:普通而重要的人

其實在見Alice之前,我和G點電視的編輯產生過一次不甚激烈的爭辯。我覺得Alice太普通了。跨性別身份證新政出台時,社群中噓聲四起,她只是寄來一份電郵,表達了類似的失望情緒,提問如何進行司法覆核。沒有激進的語言,沒有實際的行動,沒有戲劇化的背景,在我看來,更沒有任何急切要更換身份證性別的理由。我向編輯表達了擔心,怕又寫出一個千篇一律、看到開頭就猜到結尾的故事來。

而很大可能,讀到這裡的你們,也覺得Alice沒有什麼特別,就連她自己也是這麼覺得的:「目前在我個人生活上,都好順利,就是大家不會走過來看我兩眼,又或者我去買東西,我出聲,大家不會覺得奇怪,」Alice說,「我也見過有些人覺得,如果改不了身份證的性別,她就要死了,甚至我每次去看臨床心理學家和精神科醫生,他們都會問,『你最近會不會有自殺的念頭?』我會覺得我這樣站出來,也沒一個urgent need(急迫的需求),我做不到也不會死啊。」

但偏偏是她說這一句話時,我後悔了當初的想法。

「普通」不是Alice的問題,「普通」是Alice的追求啊。從她生出來,上天搞錯了她性別的那一刻開始,她所有遭遇就注定了充滿苦難。苦難不分大小,流血才值得重視嗎?她一路打滾,掙扎,花了那麼多的力氣,在差一點抵達終點時突然又再被攔下。馬上踏入知命之年的Alice,本應已對人生命途安然若素。她只想當一個放在人海中也沒有人會留意她、好奇她、質疑她的普通女生而已,為何一定要讓她又再掏盡所有、頭崩額裂才能實現呢?

無論對倡議群體、新聞機構抑或政府來說,聽到一個普通人的哭聲,難道不是最基本的責任嗎?

(本網歡迎各界投稿,文章內容為作者個人意見,並不代表本網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