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局的中三公民、經濟與社會科教材發布後引起關注,「打羽毛球」成為一時潮語。然而,「打羽毛球」所壓抑的,不只是性慾,還有挑戰異性戀霸權的性/別討論。當我們說香港的性教育停留在咸豐年代,又期待什麼樣的性/別教育呢?批評「打羽毛球」並不代表主張濫交或無限制的愛情或性關係;唯有進一步的討論,才能拆解香港性教育出現的問題。本文將從教材中隱含的異性戀霸權出發,討論教育局對愛情的狹隘定義如何強化性別不公,最後帶出違反傳統的愛情觀念(例如以性主導),為何有其教育價值。
正式開始前,我需要先指出本文並無對任何價值取向批評之意,而是希望不同的愛情觀念都可以得到平等、無偏見的對待。教育局長蔡若蓮提到:「中華文化為一夫一妻制,家庭對社會十分重要,若學生不尊重自己、不愛護自己身體,會產生觀值觀問題。」這其實只是以中華文化之名,鞏固傳統且刻板的愛情觀念,卻無中華文化之實,否則課程內容不是應該討論古代聖儒對愛情的看法?事實上,貫穿整份教材最重要的是心理學家Robert Sternberg提出的經典愛情模型——愛情三角理論(激情、親密、承諾)。這個模型從通識年代已出現在課程中的個人成長部分,於教育局看來,最「正確」的愛情價值觀莫過於激情、親密、承諾三者兼具的愛情。
激情、親密、承諾
Sternberg在其著作《The Triangle of Love: Intimacy, Passion, Commitment》中提出組成愛情的三大要素——激情、親密、承諾,並把其組合定義成七種戀愛模式:
*友愛(Liking/Friendship):只具親密
*迷戀(Infatuated Love):只具激情
*空洞的愛(Empty Love):只具承諾
*浪漫愛(Romantic Love):激情 + 親密
*伴侶愛(Companionate Love):親密 + 承諾
*愚蠢的愛(Fatuous Love):激情 + 承諾
*完美愛(Consummate Love):三者皆有
事實上,問題不出在愛情三角理論上,而出自教育者的詮釋。Sternberg在其理論中並沒有主觀的道德判斷,只是嘗試分類現代愛情模式。但如果人們把完美愛視為唯一值得追求的目標,則顯得倒果為因。事實上,各種戀愛模式之間並無高低之分,難道所有步入金禧之年的老夫老妻,只有親密和承諾的戀愛就不再完美嗎?歸根就底,問題的核心在於:誰有權力定義「完美」的愛?為什麼教育局可以告訴我們什麼樣的「愛」對我們最好?著重激情和親密接觸並沒有錯,亦不需要刻意壓抑。如此去脈絡化,把理論視為金科玉律,嘗試把單一的戀愛模式複製到每一個人身上才是問題所在。
每個人所需要的「愛」其實都有所不同。Gary Chapman就提出了五種愛的語言(The 5 Love Languages),包括:
*肯定的言語(Words of Affirmation)
*服務的行動(Acts of Service)
*接受禮物(Receiving Gifts)
*高品質的陪伴(Quality Time)
*身體接觸(Physical Touch)
據此,坊間又衍生出各類親密需求測試(Love Languages or Intimacy Needs Assessment),例如我的愛可以由50%高品質的陪伴+30%肯定的言語+20%身體接觸組成。喜歡接受禮物並不代表拜金;喜歡身體接觸也不代表是隨便的人。教導學生認識自己需要的愛,才是愛情教育所需要的。
「好」的愛情和性關係
教育局按愛情三角理論中的完美愛定義了「好」的愛情,然後又加入其一貫保守的性論述,例如女性不應穿著暴露的衣著,以免男性勾起對方的性慾。然而這當中卻充滿了異性戀霸權的邏輯,鞏固了性別雙重標準,假定男性自然擁有更強烈的性慾,而女性則有責任防範這種慾望,繼而要求女性穿著不暴露的衣著,加強父權社會對女性身體的規範。男女雙方呈現不對等的情感勞動之外,,也剝奪了女性在親密關係中的平等表達情慾的權利,造成性別不公。
如何避免性成為了整套教材的一個重點,卻忽略了一個更原初的問題:愛是否必定涉及性?而性又是否必定以男性作為凝視主體,女性被凝視的方式呈現?
異性戀本位(Heteronormativity;即假定異性戀為自然傾向)是教材的另一問題。酷兒群體的愛情擁有更複雜的多樣性,未必單純以男對女的性慾所組成,與異性戀邏輯不盡相同。教材只針對異性戀學生的愛情和性,卻沒有提及非異性戀學生應如何處理。舉例說,對無性戀者來說,浪漫關係未必涉及性接觸,然而教材中的對愛情的想像卻暗示性是必然發生的部分。酷兒群體的親密關係可能不以性為核心,亦可能不涉及一生一世的承諾,可以是以情感聯繫、認同和支持為基礎。把基於異性戀邏輯建立的愛情觀念套用到所有學生身上並不適合。
「性」主導的愛情
反過來說,以性為主導的愛情又有何問題?壓抑情慾是整份教材的重點,亦是數日來媒體批評所在。然而,承上所述,各種愛情觀念之間並無高低,亦無好壞之分,以性為主導的愛情當然也沒有問題。
Gayle Rubin在其經典文章“Thinking Sex”提醒我們性的政治性。性是一個政治、社會、文化概念,而不是客觀存在的社會。她指出西方文化將性視為一種危險、具破壞性、負面的力量,幾乎所有涉及色情的行為都被認為是不良的,現代社會把性行為劃分成不同等級,與生育相關的位於最高階,而最底層的就包括易服癖、性工作者、BDSM愛好者等(150-151)。與眾多性/別研究學者一樣,她提醒我們對性的想像是社會文化建構的結果。非主流的性行為如BDSM同樣能為參與者提供情感和性滿足,因此應被視為合法且有價值的親密形式。
混合了西方基督宗教和傳統中華價值觀的香港性教育也一直把性污名化,尤其是無關生育的。除了嘲笑打羽毛球能否壓抑性慾外,我們應該叩問更深層次的問題,直面性慾本身,公正地面對不同的性實踐。這不是性保守與性開放之爭,而是我們怎樣尊重不同的性實踐——這才是整份教材最不足的地方,甚至隱含了大量性別偏見。
最後,知情同意(consent)是性別議題一個重要的概念和實踐。重點不是如何壓制自己或他人的性慾,而是尊重對方的意願,有足夠溝通。獲得對方的知情同意並不是為了避免被提告,而是真正尊重對方。Rubin亦進一步指出,各種被視為邪魔外道的性行為也是基於知情同意的性行為(167),只要在知情同意的基礎上,我們就應該對不同性實踐一視同仁。「重愛尤重敬」——這才符合蔡局長所言的中華文化!總括而已,壓抑性慾只是教材表面的問題,其根本是貫穿整個香港性教育的異性戀霸權和對性的污名化。
結語
儘管本文對教材的批評不斷,但始終教材是死的,老師和學生卻是生的。午夜藍早前在網上發布了一份試填的承諾書(圖一),鼓勵學生擁抱多元,在此謹與大家分享。這一例子也提醒我們,儘管教材有諸多問題,但老師卻可以靈活地運用,引導學生思考性/別問題。老師的教法或許比教材本身更重要。
參考資料:
Chapman, Gary. 1992. The Five Love Languages: How to Express Heartfelt Commitment to Your Mate. Chicago: Northfield Publishing.
Rubin, Gayle. 2007. “Thinking Sex: Notes for a Radical Theory of the Politics of Sexuality.” In R. Parker and P. Aggleton (eds.), Culture, Society and Sexuality: A Reader, 143-178. London: Routledge.
Sternberg, Robert. 1988. The Triangle of Love: Intimacy, Passion, Commitment. New York: Basic Books.
作者簡介:
黃朗軒,多倫多大學資訊學博士生,研究範疇包括知識傳播、紀錄片、社會正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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