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s’ Play店主Kelly及非學術女性情慾研究員馬天娜專訪】
製圖：Beth
撰文、攝影：Christine
文字編輯：麥子
網站編輯：Natalie
「二戰期間，人們會買一種白色的人造奶油，袋中附贈一個濃縮的小黃球。將人造奶油放到變軟之後，把小黃球捏碎、來回搓揉，讓濃烈的黃奶油汁滲透浸遍到整包軟白的人造奶油，直到徹底染黃為止。情慾就像體內的小黃球，一旦釋放出來，就如能量般流遍並渲染人的生命。」
——美國黑人女性主義作家奧菊．羅德
談到女同志情慾，你會想到什麼，或者腦海中會浮現出怎樣的畫面？是Pornhub裡擺出剪刀腿的女同志成人片，還是從40年前就離不開討論的「死床」爭議，又或是不願意被觸碰的TB和不願意主動的枕頭公主？再者，也有可能是在影視作品和大眾傳媒中頻頻浮現的、和男同志露骨放肆的性愛不同，總是朦朧、曖昧、害羞、浪漫、避諱的性？
女同志的情慾究竟是怎樣？又是如何被塑造的？其中有著怎樣的迷思和刻板印象？我訪問了香港本土主打女同志情趣用品店Les’Play的店主Kelly，和多年來從事相關領域研究、並運營多個性／別小眾科普平台的馬天娜，一起探討其中的奧秘，擁抱自己的情慾。
圖：Les’Play店主Kelly
圖：非學術女性情慾研究員馬天娜（圖片來源：馬天娜）
走進女同志友善親密用品店 但第一批客人竟是直男？
我對於香港情趣用品店的印象似乎只存在於Donki，在寫著「未滿18歲禁止入內」的紅布後，是一片狹小的昏暗空間，先印入眼簾的是一大片顏色不同但長相相近的飛機杯，和貼著性感女優的各種產品。因此，懷揣著「大概又會進入一個幽暗空間」的心情，我來到了Les’ Play樓下，卻被眼前光明景象嚇了一跳，反覆確認兩遍了店門口的logo才敢步入其中。在logo下，貼著不同年齡、不同性別、甚至不同物種的卡通圖案，配上「ALL ARE WELCOME」文字。
「這是我們的信念，我是一間以同性戀客人為主的店，但我不想畫一個圈，我們這群人就站在那裡，外人就不可以進來，我想拉近性小眾和主流的距離。」對此，Les’ Play的創辦人Kelly解釋道。
圖：位於尖沙咀一隅的Les’ Play同志友善女性親密用品店。
8年前，25歲的Kelly剛開始認真探索自己的性取向，在選購女同志的性玩具的時候，才突然發現香港原來這麼少選擇，大部分情趣用品店售賣的玩具都是以異性戀使用的為主，於是萌生了「不如開一間店自己賣吧」的想法，Les’ Play就此誕生。
「其實很有趣，在開店的初期，我們第一批客人其實是直男。」Kelly笑道。為了摸清市場動向，她曾大膽地在網絡上開了帖子，那篇文名為「女同志教你怎麼讓你女朋友最爽」，而發帖的地點卻選在了「連登」：「我本身擔心會受到很多攻擊或歧視，沒想到我們收到了很多很認真的請教。那時我就種下了一顆種子，我不會只給女同性戀，必須和社會拉近距離。」
行入店內，空間在寸土寸金的香港可以稱得上「很大」了，除了遍佈四周的產品櫃外，還有一個平台，舖了兩張舒適的沙發和飲水機，擺放著不少相關書籍。Kelly說平時會在這裏做工作坊，比如LGBTQ+電影放映會、BDSM展示騷、甚至還有女性自慰工作坊：關上燈、拉上簾子、前來參加的女性被蒙上眼睛、在導師的帶領下一起探索身體。
圖：Les’ Play除了售賣情趣用品外，也會舉辦不同性／別小眾相關的工作坊。
雖然同志友善 但也Welcome to all
Kelly開店的原因背後，反映著女同志究竟需要怎樣的性玩具。「我當時是想找Strap-on穿戴式按摩棒，真的很少選擇，要麼很粗，要麼很硬」Kelly說道。「異性戀的市場比同性戀大很多，女同志的市場就更加小，所以本身在生產方面就已經很少選擇，香港的店鋪也不會特意去找這些貨源，就更加少了。」她又表示如果可能，未來希望能親自設計一些女同志友善玩具，「可以令到雙方都有享受，而不用我serve完你，你再serve我。」
圖：Les’ Play情趣商品類別十分多元，不限於特定性別和性取向。
點進Les’ Play 的官網，最上的商品類別欄裡，除了Kelly提到的穿戴式，以及女性常用的震蛋、指套、按摩棒等外，也有如飛機杯、增強霜等提供給男性的用品等。「我這裡是歡迎所有人的，但是我開宗明義告訴你，我是性小眾。」Kelly說，「這其實已經令他們上來的時候，會放下很多戒心。因為如果不是很熟悉女同志性行為的話，或者熟悉同性性行為的話，其實是難去知道互動方式和需求是什麼。」
特殊的客人：七十歲婆婆和五年來都無法成功做愛的情侶
開店多年，Kelly見過數不清的客人：兩個人都很興奮衝上來大概是好姐妹；一個主動、另一個害羞大概是情侶；一個人來的則少些，通常默不作聲逛一圈、又默不作聲地離開，又或是直接找到事先在網上挑選好的玩具、飛速買單走人…… 而其中，有兩個令Kelly最難忘的例子。
第一個例子關於忽視。「我記得一個70多歲的婆婆。」Kelly在我們一個小時的談話中，提到了兩次這位特殊的客人。可能是伴侶離世、又或是離婚，Kelly記不太準確：「她發現自己活了這麼久，這輩子都沒有享受過這件事，她都沒有探索過身體，然後她就上來買，買了一個最便宜的震蛋。」
同樣的問題如今依舊存在，Kelly覺得即使在年輕一輩中，女性仍忽視著自己的慾望：「性觀念保守的很多時候會覺得女性是不應該享受，很多女性來買東西，都是為了取悅男生，但很少會覺得我要先取悅自己。」
圖：「我們的社會習慣、規範與制度都依著異性戀結構的需求來設計，製造出身體與文化上的兩種性別——陽剛的男人與陰柔的女人——然後慾望才能被異性戀化……社會小心的教導著小孩、特別是青春期男女，讓她們準備好進入異性戀的互動方式。」——女性主義哲學家切希爾．卡爾霍恩（Cheshire Calhoun）
第二個例子關於無知。「因為我們都有異性戀客人，他們是真的不懂做愛，因為沒有人教。」Kelly說道，「我們試過有一對異性戀情侶想結婚，但是一直五年來都做不到一次成功的插入性行為，但是他們很想生孩子……原來那個男生，五年來都分不清楚尿道和陰道，五年來都嘗試進入女生的尿道。」「就算這樣也打算結婚？！」我震驚地問。「是啊。」Kelly無所謂地笑笑。這些年她遇到了太多對性充滿無知的例子，愈發覺得性教育的重要性。
「整個世界一直都在往前走，但是香港就還在打羽毛球。」Kelly笑道：「我會覺得香港很多時候，整個觀念就是不要做愛、要禁慾，性是一件不好的事、或者是一件可恥的事。」（注：香港教育局早前在新推出的初中《公民、經濟與社會科》教材中提到，學生若控制不到性衝動，可以「立即離開現場」，或「一起到運動場打羽毛球」等，引起爭議。）
枕頭公主vs.鐵T 是刻板印象還是天生一對？
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同性戀文化仍隱藏於地下，很多人覺得同志等於翻版的異性戀，而女同志參考的戀愛相處模式也選擇從異性戀中入手：一定有一個人扮演女性、一個人扮演男性。「你想象一下，如果我不喜歡穿裙子，那我只可以走去另一個方向，去找不穿裙子的是什麼人，那就是男人。」自稱「非學術女性情慾研究員」的馬天娜解釋道，她曾任職香港情趣用品店店長，如今經營著Podcast《#點止港同志》，定期針對同志話題展開討論。
所謂「枕頭公主」和「鐵T」的誕生或許也可以從中找到答案。「枕頭公主」扮演著一段關係中的陰柔形象，複製了異性戀中女性的情慾就是被動的；「鐵T」扮演著陽剛的形象，甚至被戲稱為「大TB主義」，她們認為脫光衣服和被插入是柔弱的象徵，並且為之感到抗拒。
圖：Les’ Play店内的女性泥塑擺設。
馬天娜覺得這兩個名詞是時代的象徵，象徵著那個同性戀文化剛剛萌芽，女同志在以男性為中心的年代如何摸索的過程，如今已經完成了歷史使命，逐漸就會淡出舞台。「我想時移勢易，如果現在有人很不喜歡自己有胸部的話，她們可能會直接切掉它，而不是用束胸。」她笑道。
Kelly則並不想對這兩種標籤進行批評，她覺得不管如何定義自己的性別特質，和伴侶契合是最重要的：「可能有些人真的覺得我不享受被觸碰，但是她的愉悅來自於見到伴侶舒服，我覺得最重要是和另一半是否能夠契合，就好像兩個無性戀的人一起，其實他們很合得來。」
女同志竟從1983年死床到現在？
談到女同志情慾，似乎總是離不開「死床（Lesbian bed death）」。這個詞可是由來已久，最早被創造於1983年。兩位美國的社會學家對12000對伴侶（其中包括788對女同志）展開關係研究，範圍包括工作、性、財產、決策等，最後得出的結論之一是伴隨著親密關係持續時間越長，女同性戀伴侶的性行為越少於其他類型的伴侶（調查包含異性已婚、異性同居以及男同性戀）。這一調查結論在二十一世紀初便遭到了廣泛的批評，認為當時的調查問券設計過於簡單，僅以插入式性行為作為是否進行了性行為的評判標準，而對於女同志而言，親吻、擁抱和觸摸也同樣重要。
圖：Les’ Play也會售賣性別議題相關的書籍，為推動性平教育出一分力。
Kelly認為不需要特意把「死床」和女同志掛鉤：「死床這個問題其實無論什麼群組，都會發生，因為關係久了，很多會刺激到性愛的元素慢慢降低，就會出現這個問題。」馬天娜則認為「死床」的背後仍離不開女性對於情慾缺乏表達：「女性不容易去表達情慾，也不容易開啟對話去講自己的性慾或需求。而親密的行為在沒有清晰溝通的情況下，通常會構成性慾上的不滿足、不舒服、不享受、或是覺得不夠，長期不滿足的情況下，你就會迴避、會拒絕、會不想再想這件事。」
「性慾和食慾是一樣的，有些人可能頭幾餐吃了一碟東西覺得難吃，她就定義了那碟東西是難吃，可能她就不會再吃了。」馬天娜比喻道。
女同志人數不足1% 但相關成人片卻穩居Pornhub榜首
根據全球訪問量最大的成人網站Pornhub ２０２３年的年報顯示，「女同性戀」是觀看次數最高的類別，也是搜索量前三的類別。「簡單來說就是一男一女的畫面，將男人換成了女人，所以對於直男來說等於，我本來看的就是女人的表情、享受的畫面，而我現在有兩個女人可以給我看，我當然覺得是雙重的歡愉。」馬天娜說到她的解讀。
圖：「女同性戀」在Pornhub上是觀看次數最高的成人片類別。（圖片來源：Pornhub）
然而被大量觀看的女同志成人片，卻無法起到為女性情慾發聲的作用，反而只能塑造更誇張的刻板印象，比如不會修剪妥當的長指甲、以及高難度的性愛姿勢——剪刀腿。Kelly說道自己在經營instagram帳號時，經常會收到來自男性的騷擾：「有些人會留剪刀腳的meme圖，覺得女同志做愛一定是這樣，又或者覺得女同志不做愛也有。」
圖：在成人片的渲染下，「剪刀腿」已成爲許多人對女同志的刻板印象。（圖片來源：That Queer Card Co）
那麼剪刀腿，又或是更加粗鄙的說法——「磨豆腐」是否真實存在呢？「有些人認為有效的性愛一定要性器官插入，當兩個女孩子沒有陽具的情況下，只能透過自己僅有的生殖器官，不斷地磨擦、去取代插入式性愛。」馬天娜說道，「但這件事是不真實的，這個體位非常講求平衡和體力，同時也很難達到高潮，所以在真正的女同志性愛中，不會經常發生，因為實在太低效了。」
用穿戴式和假陽具便意味著想和男人做愛？
穿戴式或是假陽具一直在女同志中飽受爭議，不支持派認為其否定了自己的性別和性向，對自己腰間掛著假陽具而感到噁心，又或是質疑提出需求的另一半的真實性向——你是否想要男人？
「玩具是沒有辦法取代到真人的，如果兩個人可以探索多一點大家的身體、有一點新的嘗試，對情侶來說是一件好事」，Kelly說。「我特意弄了個霓虹燈，寫著解放雙手。」她指了指店內最顯眼的招牌，「很多時候女同志做愛沒有那種貼近身體的感覺，Strap-on可以提升做愛時的互動性，令你可以雙手擁抱到對方。」
圖：Kelly在Les’ Play 店内掛起「解放雙手」霓虹燈。
「以前比較多女同志恐懼男性，因此會很怕穿戴式或是像陽具的東西進入自己。」馬天娜說道。她還解釋隨著科技進步、生產廠家和平台數量的增多，如今許多的「假陽具」已經有了不同形狀、不同顏色，愈發和真實的陽具樣式遠了。這一點在Les’ Play的整面「陽具牆」中也得到了體現，甚至許多形狀稱得上可愛，有各式剝了皮的香蕉、有小海馬的，有趴在月亮上的小兔子等等。
此外，馬天娜又指出雖然女同志的性愛比起其他人群的性行為，患病的風險更低，但並不代表絕對安全。女同志依然可能從外陰道與外陰道的接觸、口交、陰道手指交、及共用性玩具等性行為感染性病，因此保證個人衛生、事前事後的清潔消毒格外重要。她特別提醒道，大部分玩具是不可以接受酒精消毒或熱水燙洗的，清潔玩具的時候只需要將其浸泡在涼水中沖洗。
圖：延伸閱讀：十三個女女安全性行為貼士
性本尋常，但女性好色為什麼就不正常？
儘管個體的情慾都是根植於身的力量，但馬天娜尖銳地指出對比男性情慾，女性情慾卻總是被獵奇觀察、被認為是極具話題性的。「你很少會聽說女性好色，但放到男性身上就很正常。」她進一步指出在女同志身上，失語的女性情慾就被更加放大。「在兩個都被視為要被動的情慾需求者中，便要找誰更加被動、誰相對主動一些，就顯得女同志情慾更加隱性。」
馬天娜認為女同志情慾在坊間有著兩種形象：其一認為其是無效的性。在以陽具為中心的角度來說，女同志之間的性缺乏陽具的加入，因此是無效的。其二認為其是充滿美感和陰柔的性，不帶有一絲激情和澎湃。正因如此，惡意窺視的湧入也一齊打擊著女同志表達情慾的空間：「有人出來講女性情慾，大眾都會先去窺探她的私生活。你不會貿貿然問一個直人怎麼搞事的，同樣的你都不應該貿貿然問一個同志，你是怎麼搞事的。」馬天娜說道。
以上種種，對女性情慾的壓抑和惡意如同滾雪球搬越滾越大，到最後究竟是被建構出來的文化特徵，還是與生俱來的本能已經不得而知，唯一知曉的只有女同志們在這個過程中不斷經歷失去。
圖：「情慾是發自內心的一種力量，是對女人生命力的肯定……女人一向被教導要去質疑這種力量，去毀謗、凌虐或貶抑它，以為只有透過壓抑日常生活與意識中的情慾，女人才可能強大。但是這種通過壓抑所得到的力量是虛幻的，它是在男人權力模式的脈絡中形成的。」
——美國黑人女性主義作家奧菊．羅德
「很多時候女同志會覺得，為什麼大家的情慾空間特別少，經常會說女同志很悶、很喜歡回家、拍拖就只會回家、不會出去玩.…..可見其雖然有這樣的需求，但是不足以支撐成為一個文化，總會有些人在裡面掙扎求存。」馬天娜說道。「很現實的說一句，當說沒有女同志空間的時候，你要想一下你們的文化，認識到人之後就會回家、不會出去玩的話，商業空間怎麼生存呢？」
同樣的情況也出現在了Les’ Play。Kelly在談到的經營狀況時不免苦笑，表示這兩年生意下跌了近五成。雖然如此，但她並不打算放棄。「希望情慾是可以置於陽光底下去談論的東西。」她在訪問的最後說道。
圖：儘管生意難做，Kelly表示仍會堅持經營Les’ Play，只希望女同志有天能在陽光下談論自我情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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