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鐵清潔工爭取兩個月,擺脫不了最低工資,換來「評分獎勵」](/sites/all/themes/inmedia_2021/images/white.gif)
(獨媒報導)兩個月前,程展緯自爆「卧底」身份,表明正任職港鐵屯馬綫的外判清潔散工。他提到,自己的時薪只有最低工資37.5元,口罩每日只有一個,同時面對人手嚴重不足、部分工作內容奇怪(如要替站長買飯)、簽約後不獲發合約副本等問題,要求港鐵改善外判清潔工待遇。
港鐵當時表示,會探討可以改善的地方,並在上月尾回覆《獨媒》查詢時,宣佈將啟動「車站清潔獎勵計劃」。港鐵表示會為各車站的清潔程度評分,再按分數向該站清潔工發放每月發放800至1,200元獎金。
面對種種指控,港鐵拋出「評分獎勵」作回應,程展緯直言感到失望。他指港鐵既沒承認一直以來的問題,也模糊了「人人都該保持地方清潔」的責任:「那些獎金本來是他們(工友)兩年前就應該獲得的。」清潔服務業職工會主席黃迺元則批評,港鐵在零諮詢工友的情況下推出計劃,由乘客負責「評分」,變相增加清潔工的工作壓力,也並非真正回應工會的訴求。
雖和工會預期不同,港鐵始終算是「有所行動」,那是否代表往後會否更難爭取更多改變?黃迺元重申工會立場不變,會繼續爭取:「問題喺外判制度,唔係小修小補解決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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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薪37.5元的厭惡性工作,點解仲有人做?
去年9月,素來關心勞工議題的程展緯走去應徵港鐵外判清潔散工。他仍記得,入職後上司著他簽合約之外,還給了他一堆文件著他簽名,但沒有給他合約副本,也不準他拍照。那你看得清合約上的條款和自己簽了甚麼文件嗎?程展緯搖搖頭,說只記得自己簽了10多個名,期間上司不停在旁說話。
之後他便開始在港鐵做的清潔工的日子:每日工作8小時,時薪37.5元,食飯半個鐘,福利是口罩一個,但沒有港鐵乘搭優惠;工作內容包括清潔車站大堂和洗廁所,具體而言就是要抹閘機、抹電梯扶手、抹廣告燈箱、清理倒瀉在地上的飲料、清理廁板上的糞便⋯⋯
「最甘?咪一日兩鑊嗰啲嘢囉!」程展緯用手比劃著廁板的形狀,連個「屎」字也不願說出口。他說洗廁所對很多人而言是最難頂的部分,有些人做一兩日就頂不順,走了。這份工流失量高、難請人,工作了一個月的他已算做得耐,但也有人做了十幾年,早上7時至下午3時的早更亦長期人手爆滿。
此外,在前年疫情爆發初期、全城搶購口罩的時候,外判公司並沒有為港鐵清潔工提供口罩,需由工友自己花錢購買。後來公司改為每日派發一個,但不少工友反映,每日至少需要換三個口罩。
人工低、工作惡頂,但仍有人肯做?這聽起來有點矛盾。程解釋,清潔廁所雖是厭惡性工作,但好處是不太需要搬重物,自然吸引那些因從事勞動工作而身體勞損的工友。此外,返早更的人在下班後,還能有足夠時間打多一份工糊口。
程展緯的同事多是新移民、長者、單親家庭。程形容他們之間有一個獨特的、密封的圈子,長期待在這個階層,「想像會被純化」。他們即使不滿現時的工資,並質疑同在港鐵大堂工作、但只是坐著看報紙的外判保安員時薪超過40元,但問起想要多少工資,他們都不敢說太多。「起碼40蚊啦。」程模仿他們的語氣。
最低工資目去年「凍薪」,維持時薪37.5元,最低工資委員會主席王沛詩解釋,要以數據做檢討,以保持競爭力和繁榮,希望低收入職位不要流失。程展緯反駁:「香港最低工資來源不是來自客觀數據,而是政治角力。」
根據統計處去9月的數字,本港廁所清潔工的平均月薪為11,263元,一般清潔工則是10,536元。如果一個月工作26天、每天8小時,按最低工資計算出來的港鐵清潔工月薪,只有7,800元,足足比平均數字低四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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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勞工處就業平台,也找不到最低工資的清潔員工作
工作一個月後,程展緯再忍不住,開始在報紙和Facebook撰文、接受訪問,講述自己的待遇。某日上班前,他跑到到勞工處就業中心找洗廁所的工作。工種、地點不限,他唯一要求是收入必須是最低工資。
勞工處職員用網上系統幫他搜尋,找到上千份清潔員工作。有些時薪達50元,程展緯說不要。職員驚訝:「只搵37.5?有高過都唔要?」對的,只要37.5元時薪的廁所清潔員工作,程展緯重複說一次。
職員一臉不解,但仍努力幫他搵工。搜尋差不多5分鐘,終於找到一份,職員興奮得叫了出聲,趕緊把資料列印出來交給他——地點是屯門區,時薪37.5-44元,工作9小時。他打電話去問,報上個人資料,得知是港鐵物業的商場清潔員工作,但時薪有40元。對方說,人工太低哪有人肯做?
勞工處職員跟程展緯坦言,在勞工處就業平台上,最低工資的工作真的不多:「就算見到有,我都唔敢介紹俾人哋。」她望望程的履歷表,發現他識用電腦:「其實你個能力都好高⋯⋯不如試吓改變(工作類型)?」程回應:「我覺得係社會未改變。」職員笑了:「哈哈⋯⋯大家努力。」
於是程展緯告訴她,他不只想自己改變,也想別人改變。他一開口就停不下來,說很多時候不敢問清楚上司自己的待遇,例如食飯錢如何計算、休息時間有多少、清潔範圍的大小,建議勞工處要求僱主撰寫招聘廣告時,須列出更多待遇條件。職員認真聽著,寫下他的說話,告訴他會跟同事反映。
數日後,勞工處以電郵回覆程,指沒有時薪37.5元的「廁所清潔工職位空缺」數字。處方提到,僱主可以透過不同途徑招聘人手,因此勞工處刊登的職位空缺,不足以反映個別工種或本港整體的空缺情況。處方又指,勞工處職位空缺處理中心現時沒有要求僱主列明清潔員工作中的清潔範圍大小,指求職者在申請職位及面試時,可先向相關僱主詳細了解有關的職責範圍、入職要求、聘用條件和其他員工福利,以作出最恰當的決定。
「我覺得,勞工處直接講找不到就最好。」程展緯說。
港鐵則回覆指,公司一直嚴格管理與清潔承辦商簽訂的服務合約並保持緊密溝通,正就清潔員工的工作條件與相關承辦商商討,積極探討可以改善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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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工、再復工,爭取一個月才出現的「合約副本」
12月15日早上,程展緯聯同兩個清潔工工會開記者會,要求港鐵改革標書制度、調整外判薪酬等。當日下午他即收到上司通知,著他停工七天,理由是聘請了長工,已有足夠人手。但程展緯當然不太相信。
程展緯到勞工處要求協助,勞工處職員反問他,合約是怎麼寫的?程回答,他簽完約後一直收不到合約副本,而根據《僱傭條例》,僱主若未有給予僱員合約副本,可被罰款一萬元。程估計,若勞工處認真調查和作出檢控,港鐵須支付超過二千萬元罰款。
或者是因為程展緯已公開自己的身份,又或者是因為他已經向勞工處報案,停工七天後,他竟沒有被炒。復工首日,他還辦了個「工作導賞團」,邀請記者和工運朋友前來他當日上班的沙田圍站,在車站內遊走,聽他講解垃圾桶設計、抹閘機的秘訣和工作次序安排。
比如,拖地後要立即用紙巾抹乾地板,因為沙田圍站的地板不吸水,人多時濕地易滑倒;抹閘機要趁人流少的時候,一次用兩條布同時抹機身兩邊:「咁最多都係阻人十幾秒。」
《立場新聞》記者帶上手套和毛巾,在程的指導下一同抹電梯扶手和閘機。活動看似順利,沒有港鐵職員上前阻止,但有數名男子全程跟隨著參加者,用手機拍下「導賞團」的過程。
這天開工前,上司還給了程展緯一紙合約副本。程拍了照,但拒絕收下:「我簽咗十幾張紙㗎喎。」據悉,勞工處在他復工前一日做了調查,詢問屯馬綫工友有沒有合約副本。
開口問「成功爭取」面罩 由乘客評分決定「獎金」
到了1月,第五波疫情殺到,確診數字在一週之內由單位數急升至過百。政府專家顧問直指Omicron變種病毒空氣傳播力強,高危行業人士應戴兩個外科口罩。但程展緯每次上班,仍然只獲得一個口罩,還要質素平平,兩邊的繩稍用力拉就會斷;他主動詢問上司,才獲得面罩一個——那原來是留給清潔嘔吐物時使用的。
雖然「成功爭取」面罩,程展緯仍不太滿意:為甚麼是員工主動開口問,才能得到他們應得的保障?
清潔服務業職工會主席黃迺元則指,清潔行業屬體力勞動工作,每日兩個口罩是「基本」,面罩亦有必要,可防止病毒循氣流進入角膜。他提到當局雖有指引,指僱主應為員工提供合適的個人防護裝備和培訓,卻無具體要求何謂「合適」,亦拒絕將新冠肺炎列為職業病,故工友即使因工作受感染,亦難以申索工傷。
程展緯直言有家庭壓力,擔心因工作受感染會連累妻兒,因此用黑色垃垃膠袋自製了「保護衣」,穿上後才去倒垃圾。
《獨媒》向港鐵查詢有否因應疫情,為清潔工提供額外的防疫用品時,港鐵回覆指已加強車站及列車的清潔和消毒工作,並將動用二千萬元,啟動「車站清潔獎勵計劃」,向清潔工每月發放800至1,200元獎金,為期不少於一年。港鐵會透過乘客意見調查及職員巡查等,每月為車站清潔程度評分及排名,在得分較高的車站,清潔人員該月可獲1,000元額外獎勵,負責洗手間清潔的工人因工作較繁重,可獲1,200元獎勵;在分數合格的車站,清潔人會有800元獎勵,洗手間清潔人員會有1,000元。
黃迺元批評,港鐵採用的「評分獎勵」方式並非真正回應工會一直以來的訴求。黃指,工會一直期望港鐵彌補工資和市價的差距,「評分獎勵」表面上能提升工友收入,卻同時增加工友工作壓力,令他們擔心「評分」會變成「考核」,成為日後的解僱理由。他亦不解港鐵為何不以「勞動津貼」形式發放該筆錢,認為港鐵未有承認過去的問題和剝削。
程展緯形容,由港鐵和乘客為清潔工「評分」,等同把所有清潔的責任推給工友。他認為,在疫情下保持公眾地方清潔,並非只是清潔工的責任,港鐵、外判公司和乘客也有一定責任;同時,港鐵沒有回應其他問題,繼續逃避承擔責任——如果一個車站長期不夠清潔人手、沒有正確使用清潔工具的工作培訓、防疫工具要由工友自備,能如何提供良好的清潔服務?
程展緯喜歡與工友聊天,了解他們的工資和待遇,他稱之為「勞動調查」。根據他的調查,沙田圍站在疫情前的中更有三個清潔工,每月人工成本為24,840元;但現時中更只有兩人,即使加上即將推行的「獎金」,每月人工成本為20,400元,比當年還低。(圖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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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局限,仿職工盟12年的最低工資爭取之路
最初程展緯以為,其港鐵清潔工的身份曝光後就會被炒。但除了停工7天之外,他的工作幾乎沒受到任何影響,做滿一個月後更得到員工證。他說過自己不會主動辭職,所以直至現在,他仍然在屯馬綫,重複做著那些讓人厭惡的工作。
但多重的身份讓他感到吃力。程展緯最為人熟悉的身份是藝術家,但他同時是一名丈夫和父親,是藝術學院的老師,是關心社區的勞動調查員⋯⋯添上港鐵清潔工這個身份的這段時間,他形容「生活被搞到很混亂」。但他始終覺得,做勞工運動就該大大聲,才有機會改變。
「每個人都有個局限喺度,2019年到現在,我們每個人就是在嘗試超越局限。」
在應徵港鐵清潔工前,程展緯還曾短暫加入職工盟,在它解散前兩個月,做培訓中心幹事。加入的原因他不願多談,說那是很個人的,基於想克服恐懼的心。重點是,他在整理職工盟舊時的資料時,發現1998年時他們倡議設立最低工資,是用一種好實際的方式去做調查:當時網絡不流行,他們就用黃頁搜尋不同品牌的店舖電話,逐一打電話去問,再將每區的百佳、惠康員工人工紀錄下來。
職工盟自1998年開始爭取的最低工資,至2010年才終於成立。重看這段長達12年的爭取經歷,程展緯覺得數據透明很重要:「我覺得好勁!或者近啲我自己諗法,你知道自己實際上做緊咩。」
記者:梁皓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