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沙灘、有牛,「靜靜地」——這是很多人對梅窩的印象。當地村民也會說:「梅窩過去很旺,很繁榮,後來衰落了。」但《再現梅窩》作者之一龍子維有天走上山,看見了20多萬呎的果園山谷——這個被隱沒在「衰落」論述中的「繁榮」現實:「為什麼這樣的地方連本地人都不知道的呢?」
無限可能的梅窩
現在可能已多了人知道——近年包括龍子維在內的大嶼山社區組織「好老土」推過菠蘿認養,又辦學徒計劃,略有聽聞的人大概會覺得:梅窩都幾有趣,也知道有人在做關於社區的事。但為什麼選擇梅窩呢?處處都有人在搞社區,這地方的「搞」又有什麼特別?
好老土最近出版的《再現梅窩》,似乎解答了一切,甚至像是場對梅窩的告白。書中勾勒出此地豐厚的歷史底蘊,又收錄了12位梅窩新舊居民的故事,將隱現的活力重現人們眼前,並提出超越城鄉對立的社區營造新方向。「將來別人講梅窩,就不是只得政府那種講法:它是用來被人發展的,是路經的地方,是旅遊景點。」
梅窩除了海灘,還有隱藏奇遇的山村——龍子維有段時間很想找到資料中曾引入夏威夷菠蘿、在窩田村種植的黎水養,有次經過那條村,遇到個叔叔,原來就是黎氏的兒子,自己身上又剛好帶了圖,可給對方即場指認當年。
left behind卻珍貴
那種別於「景點」、「被發展」的印象,可以追溯至龍子維的小時候。那時他常隨母親回到梅窩旁邊的散石灣村探親,也會到梅窩,「覺得是個可以任意探索、有很多可能性的地方。」5年前他搬回村中,想做些事但沒有頭緒,偶爾聽媽媽聊起少時,好奇翻查舊報,竟重新翻出兒時那種無邊無際的感覺:山坡上仍可見的菠蘿,原來曾是梅窩名產;和街市門口擺攤的阿婆閒聊,會聽到農產曾銷至愉景灣、坪洲、長洲,「整個網絡很大,牽涉的人、農產量也多,梅窩原來真的是一個中心。」於是他決定和同伴寫書,整理出這片被遺忘的風景。
而那片風景,不只存在於舊日,還有仍在發生的當下——在探索過程中,他發現這裏的地主不像外面那麼想發展賣地,一來是不想被外來大地產商吞併,二來是:「有感情,他們都仍有種植。像袁哲之(梅窩大地主),找他他第一句就是:『你種不種東西的?』」又發現若要地主把東西拆光建丁屋,他們都不是很想,會說:「起碼都留些田種種東西啊。」
書中常提到「有限開放」,指的是地理導致「有限」,正因如此裏面的人都比新界圍村少了山頭感。而那種開放不只是容許你融入,更是容許你做想做的事,老土團隊也得以在其中「搞呢搞路」。
在地產至上的年代,聽到這些話簡直像去了異世界。龍子維感覺這源自梅窩一直帶點left behind——香港農業高峰在60年代開始,但梅窩是7、80年代;當大家出國打工,梅窩人卻沒有,最多只是去了市區,有時又會回來,始終有些人在。加上剛好梅窩四面環山,躲過了一次次發展,「有段時間談由愉景灣或北大嶼那邊駁條路過來,最後駁不通是因為要打穿座山,很貴,那是最硬的岩石。」
就是這樣,梅窩雖不再「繁榮」,但又不完全「衰落」,書中也提到這種有別於二元論述的狀態,「好像維持了某個年代的感覺,大家可以有空出一出去,又回來做這做那。」像種菠蘿、黃皮的Danny,正被某些東西吸引而回流。那東西因人而異,但或者都關乎書中提到的底蘊——可能是沒被發展而仍維持濕地狀態的,梅窩鄉委會副主席李國強家族曾擁有的數萬呎薑花田、生態基地Ark Eden周邊顯見經精心設計的果園遺跡、近年多了人復耕的田地……
書中提到,農業為社區帶來新生活的可能,「簡單如由爛地變成有生產力的地方。」他說。「對老村民來說有班後生傻傻地,天時暑熱入去搞一些東西,已是一件事。一個地方能否復興,緣自人心覺得還有沒有東西可以做,還有人做他便覺得有可能。」
「想留下生活日常與社區關係」
「不同年代的人都創造了些東西,我便開始想:怎樣和這地方一起創造?」早在出書計劃之前,他和伙伴推動了菜包共購、搞農墟、出版大嶼食通信……「不是單純在想農業,而是這裏的人會否重拾自己引以為傲的事。」他說。「復育的核心是人,我們想留下的是生活日常與社區關係而不是死物。」菠蘿是頗成功的例子——很多人都識種,但因為覺得沒什麼特別而沒再種或拿出來,但當好老土推廣梅窩菠蘿,很多人專程入來買,「好像回到還當菠蘿是梅窩名產的年代,他們便又重新種起來。」
如此發掘村民潛藏的本事,令他們對社區多了認可,是他心中社區營造的核心之一。「書中也有提到,社區營造是在營造什麼?是硬體,還是人?人是什麼層面?」
他看到梅窩有無限的潛能,但人力有限,剛好鄉村復興的另一角度,是連結想和此地產生關係的人,於是他們又舉辦了學徒計劃——其中一項是在農夫指導下一人種兩壢田,門檻不高,參與度就高,活躍的耕地和人也慢慢增加。他們也在試長遠如何留人,「用果樹研發啤酒,就是想有個產業鏈,半農半X便好像有個底。」
他很強調復育的內容要是村民真的想做或本身有的,而不是例如只講復耕面積,要有一大片,掉一堆錢,找外來團隊來種,但和那區沒有關係。
不要割禾青式旅遊
主流中復興的另一方法,是旅遊,書中卻對政府把梅窩定位為沒自足力的「景點」、大幅增加旅客數目的方向抱疑,「好像只能搞一次性的活動,爆一堆人來。」村民原來同樣不想。「山崎亮(日本社區設計師)也說你要做一個地方是一萬人來一次,還是一百個人來一百次?會否有個人很喜歡吃麥生記,一年來4次,已經很好?」村民都有很多想法,「像碼頭的單車位拆了,他會說為什麼要做停車場呢?可不可以做些舖頭仔,以前很多,別人一上來碼頭買這買那。賣些梅窩特色野啊,我們很多。」
但無論是哪種發展,都會令租金提升,他無奈指是死症,問題也不只在梅窩。慶幸這裏是單車社區,可以住入些,租金相對平些。而即使不復興鄉村,也不代表租金就可以定格——他擔心當還有農耕情感的這一代人過去,下一代會變成賣地發展都無所謂,因此現在要在死線前盡力延續梅窩仍有的文化。書本叫《再現梅窩》,也是想重新定義、令人看見梅窩珍貴的當下。
沒有在地知識,鄉村就只能是「被保育」、「被開發」的對象,但其實梅窩仍有充滿活力的人,可以主動創造新未來。
耕種靈魂以外:海島人會否相近?
「現在好像仍有些靈魂趕來趕去也趕不走。」他笑着說。在這種人文特質下,居民對綠色相關事物都較易接受,加上人口密度不高,又是單車小鎮,他覺得這裏甚至可以是很好的鄉郊生活試點——試回收、farm to table、城鎮自給,甚至是工作假期,或者找會養蜂又懂出海的村民做host搞共居,或是可以有個做自然教育的學校……一幅幅景像似乎可以無限地畫下去,一卷新香港海島圖彷彿就在眼前。
書中也拋出了「海島樞紐」的概念——農業興盛年代留下的橫水渡,將坪洲、梅窩、芝麻灣和長洲連在一起,「那種連結可不可以超越交通?」他問。「我們好像比出面城的人接近些,無論是生活形態、關注的價值,而大家又都想創造。」他見到近年有人辦「船到橋頭生活節」,正是在連結島嶼,因此想藉海島概念,拉大家一起jam,「想像會闊很很多。」
只要坐上橫水渡,那種想像就會變得可見:船從梅窩離開不久後,長洲那片長長的陸地就會在前方冒現,往右方看去,即是芝麻灣。海的波浪隨着風,由此岸盪向彼岸。這樣的景象、生活,都和城裏很不一樣,「萬一你很想改變一些東西,又移不到民,那可以去哪裏?」
「我看到海島的大家真的有些東西想做。」
在繁榮與衰落的二元框架下,還有許多值得重新探索、編織,再現。不止在梅窩。
文:黃妍萍
圖:黃妍萍、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