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聞
A04 明報
馬家輝
2005-11-29
「你總得選一邊站的,如果你還想當個人的話。」———普選遊行的政治抉擇
何鴻燊對12月4日的普選遊行提出了「少於5萬人」的熱切期待,這或是其「生日願望」的延續篇,舊願未了、新願待償,這樣的一位老先生可真貪婪得從容坦白;《論語》說過「老者,戒之在貪」,樂善好施的何博士顯然並非孔子的忠實信徒。
為什麼是5萬而不是6萬、7萬、8萬、9萬或50萬?沒人知道,相信連何博士自己也不知道,正如前陣子有一位「學者」指稱遊行人數最好不要低於2000但也別高於10萬、否則即難得出理想效果云云,這樣或那樣的數字判斷,既欠學理根據,亦缺經驗基礎,純粹是商人和「學者」的夢囈絮語,根本不值得認真探究。
真正值得注視的倒是,這個城市對於數字的迷戀程度幾乎已到了偏執境界,從「學者」的幼稚反應到媒體的民調新聞,從商人的保守期待到市民的好奇預測,普遍氣氛無不在於汲汲猜度「最接近現實」或「最近乎理想」的遊行人數,普選遊行彷彿變成了一瑒競獎遊戲,像玩電視節目《百萬富翁》,從現場觀眾到家庭觀眾皆在睜大眼睛揣度答案;也像估計新股上市的市場反應,大家都在談論股價背後的「值博率」和投資回報。至此,遊行人數成為焦點,遊行本義反變次要;至此,普選遊行變成較多是關乎效益高低的「經濟產能」問題,較少是指涉普世人權的「政治哲學」問題;至此,普世人權的「價值因素」退位居次,政治權鬥的「價格因素」才是首義。工具取向、實用掛帥的香港精神,至此盡顯無遺。
對於數字的迷戀偏執,當然不限於對遊行人數的泛濫猜度,而更在於對「時間」和「年歲」的熱中討論。2007、2012、2017、2022、2027……有如被攤在菜市場的一塊瘦豬骨,普選人權的落實年份被一群政治阿叔阿嬸圍討價還價,保守派固然希望年份數字愈大愈好、愈遲愈妙,可悲的是,連所謂泛民主派竟亦一直以「有價講」的姿勢奔走斡旋於旺角街頭和下亞厘畢道,隱隱然待價而沽,願意把香港人期待了幾十年的民主普選廉價零售;至此,泛民主派正式搖身一變成為「販民主派」,在所謂策略運用的眩目燈光下、在所謂時間表的華麗招牌下,隨時同意並協助把香港人的普選權利延宕押後。
而同樣可哀的是,一些常以現代諸葛亮自居的「學者」或過氣政客竟亦急於替建制護航,歌頌曾許聯盟的「務實」,踐踏普選呼聲的「激進」,自動獻身為推遲普選出謀劃策;曲學阿世如斯,也真令人替他們所讀過的政治哲學經典感到心傷羞愧。
至於對「年歲」的崇敬,主要展現為兩位「老翁」的報紙廣告之戰。一位78歲,另一位年逾60,兩人分從不同角度切入討論能否、應否在有生之年看見普選。這場筆戰之所以動人,或因在於兩位參戰者皆以老人自居,大版廣告,滿腹議論,深深牽動了大家對於年齡時間的浪漫想像。其實,78歲又怎樣?年邁60又如何?難道18歲、26歲的人就不必同樣心急去看見普選、就欠缺同樣堅定的立場去擁抱普選?普選之作為普世價值,真正意義在於跨越了時間和地域限度,任何一個敢於自稱開明理性的社會皆須以此作為最基礎的公民權利,若真有時間,它必然是now;若真有地域,它必然是here。不分年齡種族,普選應是一切的起點。
是的,普選是普世價值,是現代社會經歷痛苦折騰而沉澱出來的一種文明結晶;普選是現代社會政治運作的唯一選項,不應被濃縮轉移為時間、年齡、年份的工具計算;普選是政治哲學的深層底蘊,並非經濟投資的回報計算。當巴黎、倫敦、東京、曼谷、首爾、台北、台中、高雄、台南……的市民都可以透過普選來決定誰來擔任自己政府的最高領導,並且不是到了昨天才有這項權利,號稱「亞洲國際都會」的香港怎有面目奢談自己的優勢?香港人怎可能再甘於自縛?
美國芝加哥市民熱中於棒球比賽,市內的小熊隊和白襪隊各有擁躉,因此,球迷之間流傳了一句幽默警語:「如果有人跟你講,他是小熊隊的球迷,也是白襪隊的球迷,那個人一定是個騙子,在芝加哥,這一套是不成立的。」
面對普選,態度豈不亦應如此?如果有人對你說「我支持普選,but……」,這個人一定是個騙子,要唾棄他,別相信他。正如英國小說家格雷安‧葛林(GrahamGreene)在《沉靜的美國人》書裏所指:「你總得選一邊站的,如果你還想當個人的話。」
12月4日為什麼要上街遊行?不為湊夠人數以求政府讓步,也不為年紀已老而憂心忡忡,只為,我們相信現代文明,我們相信自己配享民主,我們還想,是的,真的還想當個人。
資深傳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