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名叫家永三郎。1913年出生於名古屋,2002年病逝於東京市,享年89歲;在89年的漫長歲月裏,他花了前半生於讀書和教學工作上,花了後半生在一宗跟教學有關的官司訴訟上。
這場官司大致可被概括成這樣的故事:家永三郎於東京大學國史科畢業後,擔任中學教師,用由國軍主義者所監訂撰寫的教科書講授日本史,其後,進入東京教育大學深造,專研日本思想與文化史,發表了不少見解精闢的學術著作。1952年,家永三郎寫成供高中學生使用為教材的《新日本史》,用最赤裸也最接近真實的語言描述日本軍隊在戰時所曾作出的暴行,其中包括肯定不會有任何一個中國人反對的段落如下:
■「由一批軍國主義分子發動的侵略戰爭,給日本人民帶來的是空前的災難。日本政府把戰爭美化為聖戰,完全隱瞞了日本軍隊的失敗和在戰場上的暴行,大部分國民對真相一無所知,熱心地支持盲目的戰爭。」
■「日軍在佔領南京後,立即殺害了為數眾多的中國軍民,被稱為『南京大屠殺』。日軍到處殺害居民,燒村莊,姦淫婦女,使中國人民的生命、貞操和財產的損失不可計量。」
■「日軍在哈爾濱市的郊外設立了被稱為『七三一部隊』的細菌部隊,以數千名俘虜,主要是中國人,也包括外國人在內,從事殘暴的人體實驗。這暴虐事件一直持續到同蘇聯開戰,長達數年。」
為什麼要寫《新日本史》?家永三郎在自傳裏回答:「我在戰爭期間當了教師,使用政府規定的教材,不許有其他觀點。儘管我沒有上過戰場,但我有許多學生去了,而且死了,死得不明不白,也有些變成非常殘暴的軍人。一想到我曾用錯誤的教科書替他們洗腦,我就寢食難安,自覺有不可推卸的反省責任。教科書鼓勵他們去中國大陸建設繁榮幸福的社會,效忠天皇,領導亞洲、解放亞洲,他們都相信了。我很難過,不斷問自己,為什麼教師們沒能發揮作用制止這場戰爭呢?」
《新日本史》出版後,被高中廣泛使用,1962年,日本文部省在右翼政團的煽動下,突然審訂該書為「不合格教材」,要求家永三郎改寫多達300處內容,務令有關侵華戰爭的部分符合「皇國史觀」。經過多番抗議無效,家永三郎於1965年提出訴訟,指控文部省的審查為違憲之舉,就從這年開始,日本法院一審、再審、三審;家永三郎一告、再告、三告,這場被日本人稱為「教科書審判」的官司反覆纏訟達32年之久,直至1997年8月29日,日本最高法院判定家永三郎「部分勝訴」,案子才算終結。而在打官司的難艱歷程裏,家永三郎飽受右翼政團的暴力和精神威脅,早已健康垮台、財產垮盤。
為什麼要堅持這麼久?家永三郎在公開聲明裏回答:「在戰爭時期,我埋頭保護自己,沒有為阻止這場悲劇做過任何抵抗性的嘗試,眼白白看許多年輕人陷入悲慘命運,我的良心備受重創。今天,如果我再放棄維護史實和良心,豈不肯定會再次自責?我以平民之身向國家提出訴訟,只為想補償以前未能抵制戰爭的罪孽,若能補償萬分之一,已很滿足。」
家永三郎的堅毅抗爭已經畫上句號,可是,日本右翼幽靈仍在集結、仍在蠢動,侵華仍被稱為「進出」,屠殺仍被指為「謊言」,我們彷彿看見一團軍國妖氣在扶桑之國的天空鬱結盤旋,昔日已烈,今日猶存,明天恐亦難以散去。所幸的或是,從50年代至今,儘管教科書篡改歷史之事層出不窮,每回在日本國內以至亞洲各國,都會有人挺身怒吼、嚴辭抗議,而根據數字顯示,符合「皇國史觀」的教科書亦甚難普及,以2001年的右翼《歷史》和《公民》版本為例,日本全國的採用率僅有0.04%,距離「新歷史教科書編撰會」所定的10%目標相差甚遠,至於採用該些版本教科書的學校,亦以聾啞中心和託護醫院等社會位置較低的教育機構為主。這足證明,妖氣之下,猶有靈光。
然而,站到日本勇者家永三郎遺像下的中國人,若真願效法其神而回顧一己之史,恐必難以迴避追問自己幾句:如果我們敢於理直氣壯地要求別國「忠於史實」,為什麼我們往往對己國歷史之被閹割---不管是教科書上寫的或大眾傳媒上說的---視若無睹?如果我們因為別國篡改了歷史而憤怒上街、而扔石頭、而罵髒話,憑什麼我們可以對己國歷史之被塗改默然不語?所有在內地被容許通行的中國現/當代史---不管是教科書上寫的或大眾傳媒上說的---豈不亦統統是把無數中國人的血與淚消了音、絕了聲?從國共對抗到五七反右,從文革遺恨到六四悲歌,從劉少奇到趙紫陽,有哪段歷史不被或這樣或那樣地扭曲變造?這幾天湧到日本使領館門前激情吶喊的中國人,可曾對這現象抗議過半句?
家永三郎宅心仁厚,他若於泉下有知,應該不會嘲笑,只會對中國人流下同情的眼淚。
馬家輝
明報 2005-0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