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
2006-06-12
巴士阿叔惡罵青年,或可看成是跨代矛盾的寓言。阿叔強暴多言,青年忍讓又不時挑釁,表面是不了了之,但完全是不服氣又不以為然。在電腦網族之中,青年人十分抵死地把阿叔rap成罪人,但短片走進主流媒體,又是熟口熟面地炒作奇情故事。一條光棍,以最不堪的方法,爭取曝光之後的剩餘價值,廉恥跌破底價,金錢是終極的追求。
阿叔所演繹的是一個低級版本的香港故事,高級版的經濟奇蹟仍然不斷地在媒體傳播。這幾天在國家地理頻道播放一個「Mega-cities」系列,本周介紹的城市就是香港。成龍以香港發言人的姿態,說明香港是一個快人一步的城市,要跑在別人前面,才能在競爭之中勝出。而這種競爭,只收窄在搵錢搵得快的標準上。
香港=搵錢?
節目刻意要指出,成龍不單是演員,他是食肆老闆,搵銀有一套醒目方案。跟着介紹香港的貨櫃碼頭,更反覆說明香港是一個高效的搵錢城市,錢錢錢錢,時間就是金錢,節目基調是———香港之為香港,就是識得搵錢!在國家地理這個頗受外國中產肯定的平台,所呈現那一個香港仍然是以變通靈活醒目去爭取最大利益的故事。這是一個香港中年才俊所肯定的故事,反覆論述之後成為具代表性的主流版本。然而,它對於新一代香港青年還有多少解釋能力?
九七金融風暴後「香港地、靠自己」的成功故事正式爆破,年輕人要面對一個向上流動機會大為減少的社會。公平一點來說,其實無論九七前後香港社會都是弱肉強食,上班一族同樣都要面對辦公室政治,售貨員和侍應同樣都要不時面對蠻不講理的顧客。所謂社會環境的改變,是指大學畢業不是飯碗的保證,黃仁龍刻苦求學出人頭地的社會流動方程式已不適用,當中年人亦面對「下流社會」的降級壓力,簡單勸誡年輕人要拼搏、努力、食腦的成功之道亦無從說起,更常見是學位或副學士畢業後前路茫茫,家中又有供養父母或弟妹的壓力,只好快快找份和自己專業未必有關的買辦或營銷或秘書工作。他們間中會在潮流雜誌中,讀到同齡的俊男美女如何在逆市中,當上企業行政要員或在股市樓市賺到第一個100萬。但他們心底裏都清楚,這些後九七的成功故事與他們無甚關連。
可喜的是過去數年間,不少年輕人群體正在迅速崛起,提出他們對香港故事較為多元化的詮釋。中年一代,對六七十年代的青年社群,往往有浪漫的記憶。例如以前的電影會,文社,沙龍,社運,出版物如《青年人周報》、《文化新潮》等,都被肯定為香港論述的搖籃,每當中年港人在懷緬以往的黃金歲月,不時有今天青年人不濟事的感嘆。然而,若拿近年冒起的青年文化組織Roundtable作對比,我想它在組織能力、議題多樣性、出版物的視野、活動的創意各方面,比以前的文社沙龍有過之而無不及。
灣仔重建則是更為深入進取的例子。香港史上第一個參與式規劃,是由年輕組織者、學者、藝術工作者和專業人士與街坊自發串連而成。在政黨政治角力和明星議員號召之外,這班年輕人為香港城市發展寫下重要一頁。這種有機和動態的動員模式,並不見得能容於傳統政治組織。新生代參政者的故事,仍然有待解讀。而從灣仔社區重建冒起的故事,顯露出參與、互動、協作的新元素,在經濟考慮之外,還加入了鮮明的公民價值。
學術界對香港故事的研究,由早年的歷史與人類學報告,到社會問題的政策研究,到七八十年代對香港人政治與社會性格的描述,發展到八九十年代對香港文化的總結性論述,累積了一個頗為豐富的香港故事———殖民的歷史條件,讓香港發展成一個不中不西的資本主義現代性,港人以自由、法治、靈活拼搏、專業精神、工具理性、行政程序等特性創造一個活潑的本土文化。這種論述,既批判以經濟神話主導的普及香港故事版本,亦同時推敲這個香港成功故事背後的核心價值(這些核心價值曾一度在董建華管治危機中被拿出來當作靈丹妙藥)。
然而,面對香港後九七的新形勢,面對香港青年的成長環境,香港故事必須重新敘述,無論是坊間流傳的經濟奇蹟,還是學術界對於香港(中年)生活世界的描繪,都必須接駁新一代年輕人的生活,共同分享香港故事的詮釋權,以建立、催生、促進新世代的典範轉移。
香港人已毋須再依戀什麼「獅子山下」式的香港成功故事,或崇拜70年代港大或中大所謂vintageyears所培育出來的成功人士。過去的火紅時代或者真的製造了一批社會精英,未來卻是屬於在九七前後成長的一代。况且,所謂火紅年代,也有浪漫化的言過其實。
現在於政府總部、立法會、跨國企業和大銀行裏左右大局的一代人,大多都是現在已50歲過外。他們年輕時曾一起經歷過中文運動和反貪浪潮,對他們今天待人處事的態度影響甚深。由是觀之,這些年間經歷了沙士和七一,在彭定康和董建華下成長,現在廿多卅歲的年輕人,又擁有一個怎樣的世界觀,將會建立一個怎樣的香港?
這條問題是每一個關注香港前路的人都該思考的,可惜現今的精英對新世代的典範轉移似乎認識有限。以政治動員為例,大多數政黨都沒有青年組,但香港很少年輕人以加入政黨的青年組為目標。年輕人對政黨政治漠不關心的原因,從政缺乏出路還是其次,更重要的是現今政黨的動員模式和新世代參與政治的方式格格不入。民主黨對香港政情的詮釋,壟斷在老鬼手上,青年觀點難以冒出頭來。
後九七香港的社會環境,營造了一種獨有的政治動員邏輯。03年的七一遊行,說明了新世代的年輕人冷漠表面之下其實有無限的動員潛力。七一遊行,成為年輕人最重要的香港故事坐標。他們的動員模式、參與社會的切入點、香港價值的經驗與記憶,在在與中年港人大大不同。
與青年分享香港故事的詮釋權
在九七前後成長的一代當中,有年輕人拿取獎學金到美國的長春藤大學進修光耀門楣,有人名校畢業念法律系加入大狀黨做義工,也有出身寒微的不理親戚的冷言冷語投身非政府組織,各自有自我定義的成功路徑。
當然,更多的年輕人是在香港成功故事不一定行不通的今天,在學業事業的壓力下,在中年港人的搖頭嘆息之中去面對今天的「下流社會」。
我們合寫這篇文章,不是要說什麼學術大道理,而是努力去指出,香港到了跨代接棒的關口,急須擴充跨代詮釋的空間,讓青年一代,與香港中堅分子分享香港故事的詮釋權,激活新一輪對香港經驗的分析、整理與論述。
如果把「巴士短片」作為一個跨代矛盾的寓言,那麼阿叔應反省一下自己「聲大夾無準」而且有錢無品的性格,坐下來聽聽年輕人的觀點與角度。唯有打通跨代溝通的機遇,中年阿叔才不會沉迷於自圓其說的故事之中。
這些年間經歷了沙士和七一,在彭定康和董建華下成長,現在廿多卅歲的年輕人,又擁有一個怎樣的世界觀,將會建立一個怎樣的香港?
香港到了跨代接棒的關口,急須擴充跨代詮釋的空間,讓青年一代,與香港中堅分子分享香港故事的詮釋權,激活新一輪對香港經驗的分析、整理與論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