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色彩斑斕的《香港春卷》,我想起了當漫畫還是黑白的年代。
直到今天,我仍然在看港產薄裝漫畫,也就是人物肌肉賁張,掄刀劍砍來劈去的那種。好看嗎?其實不。只是上了癮,一個星期一本地這麼追了下來,戒不掉,也無謂戒。在報紙連載小說消亡殆盡的年頭,香港還有任何接續不斷的通俗讀物嗎?也就只有這些漫畫了。
很多很多年前,接待過一個畫漫畫的台灣朋友,他想見識一下那些名震海外的香港武打漫畫是怎樣畫出來的,於是我們就去了馬榮成的辦公室參觀。結果叫他目瞪口呆,原來香港式漫畫竟然工業化到了一個令人不可思議的地步。比方一把威力無窮的「神兵」,是專責畫刀劍的助理先在紙上勾勒出輪廓,再影印數張圖畫出來,讓負責色的另一個助理像小學生玩填色遊戲一樣,一格格地在空白處塗上指定的顏料,然後花一輪剪貼工夫,最後拼成一把多彩的武器。馬榮成的助手向我們介紹各個不同的崗位,這是畫「面相」的,那人畫「風位」。一眼望去,整間辦公室就是一條生產線,一堆熟練的技工正在埋頭苦幹。
所以在香港要定義獨立漫畫還真容易,因為商業漫畫根本就是工業漫畫,規模太龐大了。因此凡是一個人一手一腳地創作出所有,還賣不了錢的,就是獨立漫畫了。
說賣不了錢,那是真的。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香港第一代獨立漫畫家聯合貢獻了第一本合集《退地》,尺寸比當年的《號外》雜誌還大。裏面有七十年代曾在《號外》首開實驗漫畫之風的榮念曾(和他的劇場作品一樣,他總是喜歡理性地質問什麼邊界:什麼是「語雲」?或四格之間還藏什麼等等),有在《年青人周報》畫小品的黃志輝,有挑戰資本主義生活方式的李念慈,當然還有歐陽應霽。這是本好看的漫畫,是本沒有助理分工色的黑白漫畫;而且,大概知道不會有銷路,它只出了兩百本。
然後在台灣出版的這本香港新世代漫畫家合集《香港春卷》裏,我又看到了唯一堅持下來久休復出的歐陽應霽,只是這回他有色彩了。他正在試驗剪紙般的風格,一塊塊的空白和一道道粗粗的邊線放在一起,多了很多可堪咀嚼的畫面細節。不變的是他那種抽離的冷嘲,這位近來以生活品味聞名的「慢活」專家居然開起慢活的玩笑,在〈慢很慢〉裏,讓一個喝杯水要花四小時的人物給街上的快車撞死,彌留之際還告訴急救她的人「慢慢來」。
楊學德是新生代漫畫家中最不吝惜顏色的一個,他的《錦繡藍田》是過去幾年來最叫人回味的作品,繽紛的色彩吊詭地結成了濃濃的陰影,畫出了多樣但悲愁的屋生活。這次他依然描繪耀目中環以外的香港生活,照樣有很多幢幢的鬼影,但卻意外地幽默甚至搞笑。比如說〈小江湖〉一篇,是兩個公屋小鬼頭模仿江湖片裏的大哥,想憑拳腳打出名堂的故事,看起來可愛得簡直快要跟《蠟筆小新》有得拼了。
智海一向有歐洲文學漫畫的氣質,每部作品都像憂鬱而且逸出現實的短篇小說,有人說像卡夫卡,也有人說像卡爾維諾。看過他的《默示錄》的讀者,當會記得那些空洞的人物表情,就算笑也笑得勉強。在《香港春卷》的兩篇新作裏,他的風格變得越來越強烈,整個畫面有音樂感,是線條和節制色彩形成的韻律而非對白,帶引讀者一格格地穿過。他的筆觸肯定,有自信,但情感的纖細脆弱一如以往。
《香港春卷》還有常在流行雜誌亮相的小克與人形公仔藝術家Eric
So,雖有五彩,獨立依然。不知它能售出多少本,肯定要比二十年前的《退地》多吧?可見二十年間香港工業的邊緣化未必就結不出好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