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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佩瑋:暴力與權力

文:金佩瑋

  當部分反世貿示威者以街頭游擊戰術,把警察防線近乎兒戲般一道又一道地衝破,癱瘓整個灣仔,最後還「暴力」突圍成功,幾乎闖進了會展,潛藏了二十年的催淚彈終於重現街頭。在那個像夢一樣的時刻,筆者帶着淚汪汪的雙眼跑回辦事處(因為地鐵站在大家最需要它的時候關了),打開收音機,聽到李局長義正詞嚴的聲明。那時,我以為全港市民都會響應局長的呼籲,齊聲譴責「暴民」的行為;誰知……

  馬師道街頭圍觀的市民怒斥警察「走狗」、被困軒尼詩道的街坊打電話來跟我大罵警方濫用暴力,還想向平民出手;連午夜在銅鑼灣街頭有市民見我帶着幾個農民去坐地鐵,就跑過來問他們有什麽需要。我說:他們最需要你的諒解,市民就很感動地過去跟他們握手。翌日,民間團體和不少市民都齊聲譴責警方過分暴力,有的還繼續拖男帶女去參加反世貿集會,聲援示威者……

指馬為鹿

  說實在的,我真的被搞糊塗了。究竟是什麽讓香港市民那樣「指馬為鹿」和「顛倒黑白」?或許,就如一位朋友指出,是因為韓農幹了大家都想但不敢幹的事,讓這個貪慕虛榮的政府的面子給丟盡;或許,是因為韓農表現得有情有義,一在警方未排好陣前不進攻,二於危急關頭還努力保護記者和市民;或許,是因為韓農勾起了我們心底裏十六年前那一夜的集體回憶,令大家都突然條件反射地見義勇為起來。

  然而,我真正想說的是,那一夜發生的肢體衝突,不論在示威者還是警方,實在都是整個世貿暴力事件簿中最溫和的暴力;起碼,這種暴力光明正大,可以讓所有人看見、質疑、抗議,是對等的拳來腳往,不會要人啞子吃黃連,或受到隱藏的傷害。

  真正的暴力是衝突雙方中有一方能行使壓倒性的法律權力,而另一方就只可被這種權力打成「罪犯」;猶如古裝電視劇裏賤民把欺壓他們的奸官給作弄了,奸官無本事找到主事者,下不了台老羞成怒,喝曰:「都係暴民!同我全部拉晒返去!」在移開鏡頭、扣上手銬、關上囚籠之後,執法者就(認為自己)可以對伏法者侮辱和為所欲為,政府還要出動啦啦隊去為他們撑場,而「罪犯」就從此難以翻身。

體制上的暴力

  這是體制和話語上的暴力。

  同樣,真正的暴力是殺人不見血,就如世貿會議在紙上簽一個字,就能奪去千萬人溫飽幸福的權利甚至性命;然而,世貿及其背後的環球統治階層卻能在剝削淨盡各地人民之後還動用各地納稅人的金錢和國家機器去保護和確保他們草菅人命的罪行順利進行。筆者非常尊重並讚賞世貿周期間執勤的前線警務人員,但我很想告訴她╱他們:如果你們發現當晚圍觀市民的掌聲是賞給韓農而不是你們的話,請不要氣餒,錯不在你們,你們做得很好,錯只在你們當晚的職責是要保護惡貫滿盈的超級利益集團而不是和你們同根共生的人民。

  最後,真正的暴力也來自那些佔據了道德高地卻只看到一方正義的戰士。毋庸諱言,筆者認為自稱人道主義藝術家的高志活是次展出的三組雕塑:《瘋牛症》、《肥者生存》和《飢餓遊行》令人不安和反感(作者對作品的簡介請參閱圖說)。換另一方正義去看,「瘋牛」並不是自己DNA出錯而是人類無恥和貪婪的產物,牛本身是無言的受害者;同樣,在不公義貿易和全球化中,女性(包括癡肥女人)亦是最大的被剝削對象之一,作者卻偏偏以受害者的形象來形象化壓迫者,這是令人難以理解的。此外,所有骨瘦如柴的非洲人╱非洲男人╱非洲兒童,全都具有顯眼的男性性器,即男人已足以代表全人類,女人只有騎在男人頭上一個角色就夠了?人道主義者怎可能有這樣嚴重的性別盲點!

  意識上的暴力是諸種暴力中最不對等的一種,它藏身在文化最深沉之處、潛移默化間受最多人認同而形成話語霸權,卻永遠無法被看到、證實和衡量。受害一方面目模糊、有口難言、有苦自己(可能也不)知,甚至不覺間也加入暴力行列;亦沒有一個像警監會之類的機制可以讓意識暴力受害者質疑、抗議、申訴。而當這種暴力被用於伸張正義的事情上,其隱藏的傷害性,就更……。

信報財經新聞 2005-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