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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識教育不能專業化

在我擔任香港中文大學(首任的)「通識教育主任」的十三年(一九八五至一九九八)之間,鄭漢文曾經「三」番「四」次(字面意義的「三」和非完全字面意義的「四」)參與其事。

記得八十年代,在大學通識課程──以別於大學中的書院通識課程──起步經營的草創時期,鄭氏躬逢其盛,以研究生兼任助教的身份,熱心投入草根基層的勞苦工作。

那個八十年代,助教在大學的教學生態中,依然位於教授與學生,以及學系的系方和學生系會的會方之間,扮演無比重要的中介橋樑的角色。

由於他們大部份來自剛剛畢業的系友一族,和在校學生之間沒有「代溝」。彼此和諧自然。學生有時不願在教授面前表白的,或是不敢在他們面前啟齒的,卻能在助教之間交流無礙,暢所欲言。特別是每當大學面臨「社會議題」的衝擊,或者遭遇「意識形態」的挑戰時,學生會和校方容易對立,學生和教授之間未必協調,這時居中的助教一族的緩衝紓壓角色,也就變得格外引人注目。

那個八十年代,香港中文大學的校園中,舉校上下以及師生,甚至畢業校友之間,為兩個表面上看來各自獨立,但從學制的統一和它的持續性和一貫性的角度看卻密切關聯,甚至因果相依的議題,大家討論得熱烈沸騰,進而「抗爭」得如火如荼。一個是「醫學院問題」──中文大學要成立醫學院,但是究竟要成立哪種學制,多長的修學年期的醫學院?另一個是「四改三問題」──中文大學是否應該順應那時香港大專院校的「潮流」,由獨特的四年制改成三年制,讓本科生的修學年期由創校以來沿襲了二、三十年的四年學制,改為三年學制。

這兩個問題之所以相關密切,進而因果依存,主要在於那時候的香港政府只允許中文大學接受「本科生」屬於三年制的醫學院,從而在大學的學制中,植入了「一校兩制」的「顛覆」酵素。

那時全校上下洞悉此種迫改三年制的謀略,群起反對抗爭。於是在校園裏發起一次令人印象深刻的抗爭大會。校內校外的有志之士,在台上慷慨激昂,進而憤怒難當。大家抱一種使命感,認為是在為大學的前途振臂高呼,是在為教育的理想搖旗喊吶。

這類的「護校運動」之後,中文大學的四年學制暫時繼續維持了幾年。但是,實際上是本科三年制的醫學院,卻依然故我地在中文大學成立了。再過一段不算長的日子,整個大學其他各學科的四年制全都不保,改變成名非實是的三年制。

那時,為了捍衛四年制,許多人所明白提出而大力辯護的理據,是為了推行「通識教育」。好像也有不少人認為「四改三」無疑等於大學各書院(崇基學院、新亞書院和聯合書院)行之已久的通識教育的淪亡和破滅。

雖然我被委任為大學的通識教育主任時,大學除了醫學院之外仍然實行四年制,但是由於「四改三」的愁雲慘霧一直浮懸頭上,這回大學要將全校的通識教育課程統一安排──只留下少數學分,讓各書院繼續經營最能發揮各自的書院精神,或書院特點的課程──反而面對來自校內不同方向的壓力。

在這種四改三的危機感久久無法抹去的情況下,在這種處處要為書院的存在意義關心想的心情中,開發經營整個大學的統一的通識教育課程就顯得千頭萬緒,左右為難。那時擔任哲學系的助教的鄭氏,就在這樣的風雲際會中被委派擔任通識教育課程的助教。

由於我從頭到尾反對將大學的通識教育,從大學的教學行政結構中抽離出來,「獨立自主」地自成教學單位,因此不管「通識教育辦公室」(起先稱為「通識教育主任辦公室」)所經手統籌管理的「通識科目」數目多大,這辦公室都沒有也不會有它的專任的「通識教員」,也沒有專任的「通識助教」。也就是說,我從來反對將大學的通識教育獨立起來,加以「專業化」。

在這樣的基本的(自我)設定之下,所有的授教或助教通識科目的人員,全都背負教職上的「雙重效忠」的問題。前來負責參與「通識教學」的助教,自然也是如此──而且在工作上更是如此。也因為這樣,一個沒有充份開展「教學相長」和邊學邊教且邊教邊學的「不斷(境外)求知」的精神的人,很難自我陶冶成一個優秀成功的通識教育的助教。在我的記憶當中,那個不太遙遠的八十年代的鄭氏,就是一位優秀成功的通識教育的助教。

舉一個小小但卻頗為奇特的例子。由於我相信大學必須是座自由的學府,因此一開頭,我就主張大學的通識課程在指導學生的選課上,容或有「必修」的課目範疇(比如,中國文化與中國文明的範圍),但絕不可設定全校(或哪一學院,哪一個學系)的學生所必修的課。

因此,當大學課程草創初期那幾年,低年級學生選課出現一些異常的景觀──披星戴月漏夜排隊等候選課,類似那時香港人在地產炒風之中,不分晝夜佔位排隊買樓一樣。他們基於高年級同學的「口碑」,或是在新生入學的輔導營時輔導員的傳習所得,你追我逐地沿大學科學館外牆的螺旋階梯,或坐或躺,或立或,通宵達旦,流連等待。

在這樣的午夜的「夢樣」的氣氛之中,當年的助教鄭氏自動自發──那種時辰顯然不是他的聘約所規定的上班工作時段──徘徊在入夜的人梯人牆之間,除了維持秩序,除了講解校方的選課規定,除了釐清這些學生的「道聽塗說」,除了充任溫情人生的親善大使之外,最最可貴的是,在這樣的「超現實」的交往討論體驗中,學生的「通識」意識喚醒了,助教的「通識」觸覺敏銳了。

如此的「機會教學」,如此的「就地口材」(「取材」、「育材」……),如此的「教學相長」。這些決不是白天坐在辦公室裏尋思運籌的我,所能輕易獲得的體驗。如果不是自己也親自跑去觀摩察看,我也忽略了這樣的意外的「隨機(應變)」的教學方式。

(談通識教育 二之一)

何秀煌

一九八九至九八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院長

本文摘錄自鄭漢文著《通識教育與香港教改》的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