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我們都習慣了偷竊與被盗的社會運作關係罷了,無怪乎《十誡》中也有一誡,提醒世人不要偷盗。
一、根據獨立媒體就發展商在美孚新村擬建新樓一事的研究,我們知道那是「又」一次發生在這城市中的系列性偷竊行為。事件發展是這樣的:七十年代開始,因政府的規劃過失,發展商能成功地偷走了美孚第八期的剩餘地積比率作今天之用;九十年代中下旬,政府為了掩蓋昔日的過失,又在不公開的情況下,讓發展商變相偷走了另一地皮遷走石油氣庫,然後正式入紙發展隱藏一時的「肥豬肉」;同時,發展商之間(埃克森美孚、新世界發展及與新世界發展有密切關係的祥達發展公司)又藉著移形換影之法,加加減減下先嚐地皮約一億的香氣之餘,還偷走了居民一直使用了達三十年的路權;來到近幾個月,政府發展局祭出早已分割的獨立地段及非關地積比率之說,讓發展商能及早建成不可逆轉的項目,但箇中道理都是亂套,愈描愈亂;與此同時,發展商又先後以訴諸法律程序手法,意圖偷走了居民抗爭的勇氣與能量,限制市民對空間規劃的表達及使用權利。
然而偷竊行為或者要在上述公眾關注的版本外,一直更政治性和常態化地進行著。因為美孚新村整個項目打從對空間設計開始,就對人的生活想像進行偷竊,規訓你對好與壞的生活實踐可能性,這與跟你說要在你屋前起樓傷害性更大,也更徹底;簡單說,一種壓抑性管治在發生中,靜靜地偷去居民的自主性和社群關係,直接影響著今天的抗爭。
二、七十年代以美孚新村作為研究對象的Sherry Rosen,便從空間布局和政治角度提出,美孚的建成,成功地泡製了香港小康之家作為一種社會上升流動的想像:奮發向上,力爭上游,終久你便能入住美孚這個夢想居所!美孚這個小社區,不多不少,正是首個將街道從生活中減去的住宅群。人與車,人與街道分割開來;從這邊走到那邊,以平台連接上來。小康生活,或優質生活,也不多不少,從人與人的街道交往中,被關押進一千幾百呎的私人空間裏。優質生活的前題,自此伴隨著孤立於群體、瑟縮於丁方的自戀與潔癖而生。或許你會問,是甚麼社會脈絡打造出如此扭曲的價值觀,教人甘願付出大額金錢,但卻買來一種「斷鄰里的生活方式」?這種人與街道、人與人之間的隔絕,是從七十年代那種伴隨經濟起飛的西方戰後半鄉郊新貴優皮想像,與及六七十年代開始的清潔香港運動所產生的淨化文化效應相助下形成的氛圍;而美孚新村,正是集這一切想像於一身的「理想生活空間」的匯流:一個井然有序、四平八穩,街道打掃清潔,從密集的街道與污糟的環境中抽離的社區。
九十年代伊始,當時仍然以小鋪一家一家經營模式為主的美孚商場,也配合大型廣場的運作模式,出現了常態化的變遷。最後一家好世界酒樓也在二零零二年光榮結業,「人情味」也差不多消聲匿跡。取而代之,是大集團食肆、連鎖店、健身中心,與及無數的地產公司。自第四期建成後,那種解決居民要長途跋涉外出買餸的便利完善社區構想,一下子又走回頭路。一個生活的社區,被一股炒賣的濃煙燻得黑黑的。
約在兩年多前,新世界發展轄下管理公司匯秀在美孚的管理合約行將屆滿,當時負責此事的業主立案法團按章需要處理此事。然而管理公司其實早已偷去居民的均等投票權,令到管理合約需要重新進行公開招標這議程也不獲通過,更枉論引入別的公司作競爭。投票結果最終是否決重新招標,換言之,匯秀的管理合約自動續約。原來美孚新村這個有九十九幢樓的私人屋苑事務,其投票權的分布,除了是居民每戶一票外,十五個車位合併業主又有一票,商戶按著面積比例又有若干票。就是這樣,大集團的票加上車位業主的票,已跟居民的票數打個平手。而大集體是在管理公司加租及各項易手下才得以進入美孚新村的,名符其實的有權有勢,也是水銀瀉地式的地產霸權展現,在利益考慮上當然也與自身管理方針相近的管理公司靠近。畢竟她們也早已看穿居民只不過是獨立的單位,彼此之間互不相干,也與過去偷天換日之商場轉變視若無睹,難以團結地跟匯秀對著幹。此外,美孚新村內逾千個車位,至今仍有多達九百個屬於新鴻基獨資擁有作放租之用。試問新鴻基在投票時,是站在商業利益考慮?還是站在居民權益一方作考慮?再者,甚麼是居民?其集體性一直成疑。
今天,我們對美孚的印象,大抵只是其呎價有指標性作用,能反映整體樓市走向,並在毗鄰突起了幾座曼克頓山。在這脈絡下,一般人對美孚居民的印象,也只不過是擁有千呎住宅、每戶約值千萬的中產家庭而已。
三、無論是近十多年發展商擬建新樓事件,或是長久以來政治性和常態化的自主管理之被偷竊,我們都不難猜想居民的抗爭,本身就是先天不足。或許在日漸忙碌的「抗爭活動」下,我們要認真思考一種身份的問題。
記得第一次落到美孚新村,我還是多少帶著一份濃烈的菜園村抗爭情感的,語言的使用也自然不過受到影響,不禁稱呼美孚的「居民」為「村民」。這不是將一切抗爭的人都變得抽象與形而上;而是藉菜園村具體的村民,把別的一切抗爭都來個重新的定義與吸收似的。有「居民」說聽到這種「村民」稱呼感覺良好,因為內裏帶點崇高甚與意義。菜園村的美,在於她能迸發出一種群體的力量,從其中經過,你會醒神。究其所以,因為菜園村在抗爭中,由散村蛻變為成一條村、一種生活的共同體。這個共同體有趣的地方在於其中的坦誠,讓你可以做回一個人,也樂見別人也在做回一個人,彼此間在掙扎中學習平等。坦誠是甚麼?它大概甚麼也不是,它是一種空白,倒空自己讓別人和自己的感情和意義任意流動。我想唯有這樣的一種共同生活,才能發生爭吵,才能言及包容,在被不斷偷竊、分化的政治環境下,才可以跳出欺壓者所定義的「苦主」身份,踏出快樂抗爭的窄路。
居民的身份,多少是一種把自己關上門的蝸居生活想像。住房的面積,困囿了一個人對生活的想像。地產霸權之兇猛,正是因為它偷走了你的豐富生活可能、偷走了你的生活疆界,然後推你入到一千幾百呎的密室之中。也許,這是一種思想與空間的絕境,要不是你試著瘋癲地否定自己之餘又努力尋回自我,你便會在其中乖乖地跟著認命的魔咒而走。
瘋癲地去想,重新去想像一個家,一種生活的邊界,一種可以除去恐懼而接觸人群的身份,在「村民」以外去尋找,我想在便利的城市生活語言中,大概還是「街坊」吧。街坊之為街坊,必須要有街,而不是行人通道。美孚抗爭吸引我之處,在於它有著發生街道關係的條件;這就如在菜園村中,那怕是一個已被圍封的廢墟,你也能給它改頭換面,大搞糊士托藝墟。
沙漠生長的小草比一般的小草強壯的同時,又是何等弱不禁風。某天我在美孚八期踱步,試圖想像一種家居或街道的可能。偶爾放狗的人沒有了,小女孩們也沒有在空地上跳跳跑跑,一切改變空間意義的嘗試頓時消失了,從暖和中變得有點孤獨,好像一切架建的想像實踐工具,都正面對被捲走的一刻,我往地盤裏看,視線繼而往上升,竟發現在某戶露台上,有向我揮手的身影。不到多久,一位名符其實的街坊轉眼間來到我面前。一身平易近人的衣著,手捧著保暖杯子,健步地向我走過來。打了個招呼,問個好,這位街坊向跟我說,有朋友來到屋企,當然要前來相迎。原來我腳踏之地,不再是冷冰冰的地盤、工地、行人通道,而是這位街坊在抗爭之中擴展想像下的屋企。跳出地產霸權試圖關禁我們進去的蝸居,以別樣的眼界重新劃定生活的範圍,這已超出了地產商或發展局所要定義的獨立地段,甚至條文中的地積比率。營造出如此這般的生活想像的,是一種重奪街與坊這一直未能進入抗爭視野的共同生活關係。
我們對抗爭的想像,今天可能只是外在於自身的一種消費而已。「體外消費」式的抗爭只會是不斷的偷竊,像是天生購物狂;抽水之事處處可見,甚至樂此不疲,最終流於無意義的活動疲勞的消磨。唯獨使街道與坊眾重新聚合,重新為這老早已被偷去的生活創建能量,變動才可能是主動的、公共與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