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筆者剛談及八十年代香港前途談判背景下,「民主回歸」派興起後沒幾天,便傳來當年主事者戴卓爾夫人離世消息。這位極富爭議性的人物,於香港命運有關鍵決定性,但要更了解當年戴揆的最終定案有否箇中秘辛,還要等她的私人檔案陸續解密,才能下最終判斷。
上回於〈民主回歸的歷史罪名〉梳理過「民主回歸」之縱向背景,即當年殖民地統治下不公現象,以及香港民運領袖國族意識建立之前因後果。有讀者慷慨贈言,要跟在下討論甚麼是心目中的國族主義云云,其實國族主義,一譯民族主義,往往就沒有一統定義,甚至每個人心中也有不同的身份認同方式,至少在下前文以及更早之前的〈「大中華膠」因為中國而犧牲香港?〉,就舉出過不同的國族主義,如今左派「老愛國」式的親共國族主義,南來文人「花果飄零」之中華國族論,以及「民主抗共」的民主中國情結。要爭拗每人的心中的國族認同顯然不能得出最終答案,反之將國族主義立場下「民主回歸」的「回歸」放大,便難免忽視了「民主回歸」中的「民主」綱領。上回寫到當年縱向歷史背景後反覆細讀,依然發現文中沙石不少,也未能盡覽全貌,因此今回筆者嘗試寫「民主回歸」的橫向背景,希望再次拋磚引玉,激起思辯。
特區年代下的香港,茁壯的公民社會足以令中共所懼。〇三七一超過五十萬人上街,不僅是控訴董建華政府無能,亦是對廿三條立法損害公民自由的警覺,而且港人也充份利用法律賦予之遊行權利,上街顯示反政府的公民力量,十六年來港人誓不罷休地爭取普選,亦佔本土政治的首要議題。這一輩人往往用今天的眼光,大談特談對自由民主的規劃,卻倒過來指摘當年民主回歸派支持回歸,而令今天民主步伐停滯不前,但他們卻沒想過今天如此茂盛的公民社會和民主信念,很大程度就是建立在當年的民主回歸之上。
我們把時間倒退到三十年前,戴卓爾訪問北京後,港人出現信心危機,恐共者不少變賣家產,遠走他國,公投或獨立的聲音幾乎不存在。有沒有人思考過,為甚麼他們不表達獨立或維持現狀的意願,反而輕易便放棄香港呢?橫向閱讀當時香港社會氛圍,本土意識於七十年代還於萌芽階般,不少人依然懷着過客心態,而且在英殖政府刻意保持低度能見性,去政治化的社會、文化、教育政策下,培育出的自然是低度參與公共事務,政治冷感的市民大眾。不要忘記於一九八二年前,權力有限的市政局選舉只有幾萬多名專業人士投票,絕大部份市民連投票權都沒有。既然港人當時連投票參與政治的權利和想法都沒有,連一個完整的公民社會都談不上,要他們爭取公投回歸抑或獨立實在有點天方夜譚。我不敢代表所有香港人的心聲,但聽天由命,或許是當年不少香港人的唯一選擇。
情況於八十年代起了翻天覆地變化。七十年代屢次發起公民抗爭的為數不少成為日後的民主派,他們沒有放棄香港,反而首先表態支持回歸站在中共所認同的民族立場,同時向中共換取港人自治的民主制度。得到北京及倫敦雙方政府承認下,民主派名正言順地在九七前為港人爭取最大民主,而且更進行得如火如荼,八二年區議會引入選舉、八三年市政局選民資格擴充至全港市民、八五年立法局引入選舉、九一年立法局首次引入直選等。當然過程中也出現多方角力,中共恐懼民主化得太快而與殖民地政府合力否決八八直選,工商界更希望延續其政治特權,而於起草基本法中反對民主政制方案。民主派藉着爭取八八直選、八九民運喚醒港人的公民意識,落實真正的港人治港,直至今天的普選爭拗、佔領中環,甚至因熱衷民主而回頭批判民主派爭取民主策略問題,這些公民價值和民主辯論不是香港人與生俱來,而是民主派領頭的三十年民主運動締造的寶貴資產。當然,香港公民社會之所以構成,還有戰後經濟起飛造就中產階級崛起,以及殖民地政府按聯合聲明及因應撤出殖民地而推動公民教育,這些都是天時地利。
縱使從八十年代至今香港民主和公民意識已大幅躍進,也許有人會以實現普選渺茫而否定民主派,甚至認為向獨裁政府要民主,是不合邏輯而且天真愚蠢的做法,這完全又是另一個以今天眼光看當年大陸政局的膚淺視點。八十年代的大陸見證了中共治下前所未見的思想開放,七八年鄧小平宣佈現代化,重用作風開明的胡耀邦、趙紫陽,廣開言禁,公開談論政治體制改革,黨內知識份子方勵之、劉賓雁、黃若望等更大力鼓吹民主。直至八六年末大陸各地學生發動大型民主運動,保守派借機扳倒胡耀邦,改革派遭遇重挫,最後八九民運押上的一注,也在鄧小平一念之間而血腥收場,令大陸繼續停留在專制王朝的怪圈,此為中國之不幸,也為香港之不幸。
當時的民主巨浪非僅止於中國大陸,對岸的蔣氏王朝亦於八四年江南案後迅速瓦解。正當八六年大陸學潮風起雲湧之際,民進黨此時於圓山大飯店宣告成立,投身各級選舉,八七年蔣經國解嚴,台灣民主浪潮更加一瀉千里。加上了香港的快速民主化,當時兩岸三地的自由民主思潮之波瀾,可想而知。此外環顧東亞的獨裁政權,也於八十年代一個接一個倒下,八六年菲律賓的乙沙革命兵不血刃推翻了馬可斯政權,八七年韓國的全國示威也逼使全斗煥開放普選,更遑論及後八九年的東歐劇變,共產陣營全面崩潰,連蒙古也成功推翻了共產政府,唯獨大陸仍繼續走上專制獨裁的道路。
今天大陸經濟崛起,自信膨脹令其缺少自省的能力,改革將損害特權階層更多更廣的既得利益,縱然公民維權意識逐漸上揚,新興中產階級會成為改革壓力,有人依然認為中國實現民主機會渺茫,只有捨割中國才可保住香港。他們絕有理由如此認為,而筆者曾寫過反駁意見,也不打算在此再添爭論。不過假使我們因為不滿今天身處的困境,而事後諸葛式的把今天的視點套入過去,質疑他們為何不這樣做那樣做,難免有點不顧事實而只是諉過於人。
英國人自知自己為外來的殖民政權,靠走私鴉片而割得的殖民地統治沒有道德基礎,亦沒有自信令多數的華人反中愛英,而且戴卓爾夫人站在本國利益的立場上,亦不會因香港主權而犧牲英商利益,更遑論保障五百萬香港華人的公民權。回歸是一條現實政治和既定國族身份之下的宿命,但同時亦開闢了一 條以港人自治目標的三十年民主路。六四雖然斷送了香港實現民主的機會,但卻把民主理念更加深刻烙在港人身上,這絕對是如血寶貴的遺產,而非甚麼「大中華」 的負擔甚或毒害。
然而香港民運走到終極普選這一步,佔領中環似乎不能避免成為最後賭注,我們應切記不要讓熱情和口號沖昏頭腦,因我們知道香港的公民社會不是與生俱來,更非必然屹立不倒。然而無論這一步最終成敗如何,最重要是我們能為自己作了的最大努力而有所交代,後世人如何不讀歷史,用他們只局限於自己時代的困難,膚淺地責備你,你仍於心無愧。
貝加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