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取自香港聾人子女協會Facebook專頁)
2013至2014年香港聾人圈子的大事,我認為,是聾人子女冒起。
他們被稱作「CODA」──Children of Deaf Adults,本是健聽,父母卻是聾人。在思想較前衛的英美各國,這身份可是令人艷羨的,他們就像粉紅色的寶石一樣珍罕,CODA自小就在兩個世界中遊走,既懂手語又懂口語,像個混血兒,在聾人和健聽人圈子中有很特殊的地位。很多外國的CODA都是極棒的手語傳譯員,充當着重要的橋樑角色。
香港呢?事情還沒有發展至如此進步,但有關CODA的爭議,從去年到現在倒是沒完沒了。一套有關CODA的紀錄片出了爐,把他們稱為「聾的傳人」,怎知一看首段,卻是沉沉灰灰的調子,先是邀請CODA們現身說法,小時候知道自己父母是聾人後,悲痛的說要「唯有接受現實」、又說因父母不懂選校,誤將其送到有黑社會背景的學校去,差點毀掉子女前程,一腔無奈辛酸的苦水似要傾泉而倒。影片後段,講述CODA們自強不息,組織起來互相扶持,為健康的身心靈成長努力。
「看得出來,他們根本不喜歡自己父母是聾人!」有聾人朋友看了影片後,完全接受不了。CODA挺身而出,訴說成長經歷,怎知間接把聾人圈子中很多陰暗面都斗出來了──原來很多聾人把孩子生下來後,卻不懂管教,害了他們?「健聽人也有很多不會教育子女的,你也聽過怪獸家長呀,為甚麼要針對我們聾人?」反應很大:「聾人很愛自己的孩子,只是教育問題,社會問題,我們長期受壓逼,無法給子女最好的,難道是我們的錯?」
而身處這些議論風眼的Cindy (陳佳儀),是一位文靜爾雅,沉實苦幹的CODA,三十多歲的她,去年成立了「香港聾人子女協會」,這自助組織很快廣為人知,拍電影、當傳譯員、搞手語推廣,Cindy都不遺餘力。而每當上述的爭端襲面而來,Cindy都一一認真反思,沉着回應,處事待人,成熟得不得了,所以很難想像她的成長,原來那麼轉折崎嶇。這些「跟聾人父母有關」的經歷,她決定要說出來,只是一片善意的提醒,把長年累月的問題列出來,提供解決的誘因。
明知Cindy的故事,因為「不夠正面」,一定讓很多聾人朋友繃緊了神經,我還是帶着錄音機跟她坐下來了。身處在聾人和健聽世界間的狹縫,是黑不黑,似白非白,半明不昧,那是怎樣的人生?陳佳儀,你想說一個怎樣的CODA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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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indy是長女,從小就聽見父母在家裏吵架。
「任何日子任何時間,爸媽都會突然在房中走出來, 指手劃腳, 表情恐怖, 門呯呯嘭嘭的, 家具推來推去, 很吵耳, 拍桌子的聲音很大。」Cindy認為家裏的吵架場面特別可怕,因為父母聽不見自己發出的聲音,根本不會控制。
「有次,我弟弟還是手抱般大,父母在爭吵間把弟弟撞向身旁的直立風扇,弄傷了他,還得進醫院。」在父母日復日吵架、打架的日子,年小的Cindy會躲在一角狂哭,嚇倒了。長大了一點後,Cindy負責在家做飯,放滿了一桌子的飯菜,媽媽也可以一手反起來全掃到地上。
「小時候只有幾歲,無法描繪那種恐懼,現在長大了,就懂得。對小孩來說,是很怕的。那時候我還小,仍在學手語階段,只知道爸媽在吵來吵去,不知說甚麼,也不知道要跟其他健聽父母比較,長大後就知道了。」
Cindy的父母是在聾人組織相識的,雙方家長在二人拍拖後不久,便催促結婚,在元朗開了一個農場,給他倆打理。Cindy的爸爸懂種菜、養鴨、鴿子、裝修、水電工程。媽媽出嫁時只有十七歲,沒甚麼謀生技能,不懂得控制情緒,有事沒事也在家裏吵。懷着長女Cindy時,已常常用手打肚子,威脅丈夫。Cindy出生後,還是個嬰兒,媽媽生起氣來會一手將其掉到地上,她跟婆婆的關係也不好,隨時會拿起菜刀對恃。
「連鄰居也怕,他們每次一聽見家裏發出吵鬧聲,便會打999,我從小,便得常進出警察局。」
兩個聾人,加一個年小的健聽女兒,到了警察面前,女兒要做甚麼?對,當傳譯員,「差人叔叔問你,點解要同爸爸打架。」四年級的Cindy會用手語問,「媽媽說因為爸爸沒有給她錢。」,「差人叔叔叫你現在跟他去落口供。」如是者,一問一答,把家中的事全數翻出來給差人叔叔聽,落口供至零晨,翌日沒法上學。
家裏的叔叔嬸嬸,親朋戚友,常常上家來串門子,為的是要挽救這對聾人夫婦的婚姻。每次聽見「二人又吵,要鬧離婚。」親戚便上來,開家庭會議,做輔導,也是Cindy在一旁做傳譯。
這樣的安排,洽當嗎?當然不,幾歲的小孩子,又是有關自己家裏大人的事──很不方便,很尷尬,孩子不該負上這樣的責任,對其成長也很大影響,但聾人家庭,很多時就是這樣。
「這次又發生甚麼事?爸?這次又甚麼事?媽?我又要安慰:爸,別這樣.....媽,別動不動就生氣...之類的。我爸常說受不了,要離婚,我爺爺嫲嫲也不喜歡我媽。說了很多次離婚,但我媽很有趣,會得道歉,說不會再這樣,但很快又故態復萌,這樣折磨了十多年。」
到了十四五歲,有次爸爸跟Cindy談心事,說這段婚姻讓他很辛苦,那次他很認真的:「女兒,我該怎做?」
Cindy習慣了解決家裏的一切事,她支持爸爸,終於離婚了,大家都覺得是解脫。
「如果不是得我同意,爸爸不一定會離婚。我從小便看到家裏發生的事。吵了那麼多次,討論那麼多次,我媽那邊一家人都很喜歡我爸爸,我爸也疼他們,不想他們傷心,只是我媽難搞。」
可是,多年目睹家裏的爭吵,上警察局、上醫院、擔起照顧父母的責任,創傷愈積愈多。Cindy從小就很多煩惱,是很鬱鬱不歡的孩子,承受不了時,也沒有誰人可以傾訴。
「我對任何人都不信任──有誰會理解一個聾人家庭的孩子遭遇到甚麼?鄰居、親戚見了我,也只會很片面地問候。小時候我都不說話的,我用手語多,口語並不靈光。」而且,人人都會跟Cindy說:「父母是這個樣子,你是長女,要獨立,照顧爸媽,照顧弟妹。」上下夾攻的她無路可逃,沒有人有能力幫助一個壓力爆煲的孩子。
Cindy小學是讀鄉村學校,全校師生都知道她的情況。爸爸負責送Cindy上下課,學校的人見了,總是叫他「啞仔!」爸爸倒是沒甚所謂,反而Cindy不喜歡自己爸爸這樣被稱呼,很介意。
「家長日,老師一定會說:陳生,為甚麼你的女兒老是不說話?你要鼓勵她多點主動外向.......」爸爸怎樣知道老師說甚麼?對,因為「事主」──那位不說話的女兒正坐在一旁傳譯。
最令Cindy不開心的,是甚麼?
「小時候不懂,以為正正因為父母是聾人,才會有這樣的家庭,很不喜歡,我身邊的健聽同學......也不可說完全沒有同樣情況,但不會像我般,要去做傳譯,又要承擔那麼多。就算健聽同學父母有問題,一定是夫婦倆自己解決,不會把女兒拉下水,三個人開會這樣談。我從小就是傳譯員、調解員、同時又要做女兒,根本處理不了,那時弟弟仍很小,父母很依賴我的決定。」
Cindy後來接觸廣了,才知道,原來也有很多聾人朋友學歷水平較好,說話較有條理,有修養,可以讀書。小時候只有父母和身邊的聾人朋友,只知「聾人就是這樣的,糟透了」。
「整體來說,我小時候對聾人的看法是負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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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說你『頑皮』的事吧。」我知道Cindy曾經有一段她稱之為「學壞」的生活,也是因為無法排遣家裏的重擔和壓力,「誤墮塵網」,一段借「壞」消愁的子。
「從中二開始,我便出來工作賺錢,幫忙家計。中五畢業後,我在電訊公司賣手提電話,一位女客人介紹我到夜總會工作,說可以賺很多錢的。那是一所日本夜總會,陪客人唱唱歌,喝酒抽煙,晚上9時上班凌晨3時下班,跟客人外出吃飯可以添小費,沒有色情,一個月可賺兩、三萬元,很多錢!是這樣開始的。」
慢慢地,又轉往另一間夜總會,開始認識黑道的人,學懂吃丸仔,抽大麻,吸毒,除了白粉以外,什麼都碰。大一班江湖朋友,經常到互相的夜總會捧場,去Disco,晚晚夜蒲。
「賭錢我一晚可贏幾萬元,又可以一晚之內輸光。吸毒我差不多每天都吸,把丸仔放到烈酒裏乾掉,跟人通宵猜枚猜至翌日中午。」
「江湖的生活,其實也有快樂的時候,『Hi嘢』其實是很開心的啊,但這不是光彩的事,不能隨便跟人說。人家讀書時候會學壞,可是我出來工作才學壞,為甚麼?多少是有關自己的成長環境,我沒有其他途徑傾訴,沒辨法處理內心問題。」
有次在Disco跳舞,忽然警察查牌,Cindy身上藏了毒,嚇得一身汗,後來不自怎地胡混過關。又有一次,在某處賭十三張,清晨時份,一群大漢不知從哪兒冒出,手執水喉通鐵棒,要尋仇,雙方竟互劈起來,像極黑道電影情節。Cindy當時的男友也在場,中伏了,受傷倒地,最後是賠錢了事。還有,幾位朋友吸毒吸得過了火死掉,Cindy漸漸厭倦了這種生活,想要改變。
可是,從19歲到25、26歲的光陰,就這樣過了,青春追也追不回來。
「我爸爸對我非常信任,老實說,那時我的外表裝扮,怎看都像一個江湖女,天天晚上一陣酒氣煙味回到家中,哪會不知道我幹過什麼?可是家裡隻字不提,在夜總會工作,賺很多錢,我給的家用很多。」
在我面前的Cindy, 閒靜溫柔,敘事細緻,除了說起她至今仍愛去的’rave party’狀甚興奮外,說什麼都是一本正經的,聲音輕輕地。而當她說起往事,就有如清水藍天中小木屋的一縷炊煙, 緩緩地進駐我的耳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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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陳佳儀,如果這不是CODA應該遇上的經歷,可以怎樣?一個好的CODA該具備什麼特質?
「很多人都不明白我們,幫不了我們,如果有一個地方明白我們的文化、困難,就好了。」 Cindy後來信了教,成了虔誠的基督徒:「神感動了我,以此為我的志向,這成了我事奉的方向。我認識了很多信主的CODA,很有共鳴,知道成長不容易,就走在一起。」
Cindy創立了組織,開始時沒資源沒經驗,大家都上學上班,很困難。年青的CODA很多都沒有工作經驗,仍要培育。最近幾個月,拍了電影,有記者訪問,開始有人認識「聾人所生的健聽子女」這個有趣而獨特群組。本來,連很多聾人朋友都不知道有這群CODA存在,現在慢慢有聾人懂得用 ‘CODA’ 這手語。
有些CODA,從小到大根本不會向朋友同學透露「父母是聾人」這身份,個個都像藏身「衣櫃」,身處聾人和健聽兩個迴然不同的社群,時而開口說話,時而得用手比劃那奇形怪狀的「手語」,這從小接觸的語言究竟是什麼?為什麼聾人父母老是跟社會脫了節?跟父母在街上溝通時被途人白眼該怎麼辦?我是誰?我怎樣平衡傳譯員,家事輔導員,子女幾個矛盾的身份?香港的聾人家庭,處處遭受壓迫,CODA是邊緣群體中的主流成員,內心的疑團和迷茫恐怕積壓不少。
「我們的負面經驗主要來自歧視,手語不被重視,社會地位低,父母意識薄弱,他們自己的生活也難,經濟有問題,難以照顧子女。」Cindy耐心解釋,「但CODA的抗逆能力很高,像能出於污泥而不染。像我,很多不快的經驗,現在都能自強不息。有很多年長的CODA,最後都很為自己的父母自豪。」
「有時聾人朋友會跟我說:聾人和健聽要分開,子女是健聽的,就把他們歸了另一邊。子女也同樣會想:父母是聾人,他們的事是聾人的事,跟我無關。一個家庭不能這樣分裂,我們同時屬於聾人和健聽圈子。」 故此,Cindy很積極,每每挺身跟聾人朋友站在一起,爭取平等權益。對她來說,爭取聾人權利,等同為自己好。「如果聾人早年能受好的教育,就可以教下一代做做功課、計計數,不用口語來教,用手語都可以,對不?這樣可以幫到我們。」
「如果手語傳譯制度做得好,當年我們就不用年紀小小就要充當那麼多角色。CODA長大後也不一定要出來當傳譯員,但他們也可以關注一下。」 Cindy說,有些CODA真的甚麼都不知道,聾人的生活狀況,教育的情況,當了聾人子女多年,可以一無所知。
近年,香港接觸到英美各國的概念,開始起用「聾人文化」一詞。儘管其意涵還沒有很確實的定論,人們慢慢認識到聾人不一定要跟從主流社會的價值生活。聾人的語言:「手語」固然是其身份不可或缺的部分,除了語言,聾人也有其獨特的藝術,待人處事,態度,生活習慣等。而CODA如果成長健康,可以自出生起便不費吹灰之力,坐擁口語和手語兩個語言,更能掌握健聽和聾人兩套不同文化的優勢。
做CODA,不一定飽歷滄桑,不一定滿肚苦水,不一定傷痕纍纍。
可是,根本沒人知道這群孩子的特質。「聾人父母的健聽子女,如果在家裡多用手語,常常很遲才開口說話,被帶去看醫生,會被誤會遺傳父母的聽力,曾有年幼CODA被打六次麻醉針,看看耳朵有沒毛病。很多CODA都是這樣,見社工看專家,都無法適切的解決問題。」
「當CODA是一個特別的禮物,不是人人都懂手語的,反轉頭來,CODA可以造就聾人的需要。」Cindy像呼召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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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陣子,有關CODA的影片一部接一部,Cindy她們很熱衷把自己的故事原汁原味地搬上銀幕。第四屆國際聾人電影節收到CODA們的片子,不知怎的在選片過程中被篩走了,原因眾說紛紜,一說是CODA片子內容含有飾演父親的聾人打罵女兒的場面,怕「教壞小朋友」,又說影片帶有濃重宗教成份,更有說整個製作質素未及水平......可是無論別人說了什麼,Cindy總是平靜地,以一把貫徹始終的聲音回應:「這,確是我們的經歷,真人真事。」
可是,私底下她也跟我提過了,被聾人社群拒於門外,特別難受。她早說了,聾人子女,本來就是來自聾人家庭的,很希望可以靠隴在一起。可是,你要如何把「CODA」這東西歸類呢?他們可不是一般健聽人,聾人看他們,又覺得不是同類。正常的主流標籤根本不起作用,CODA就是CODA,像光與影中間那條狹窄的灰縫,你匆匆忙忙地仰首走過,彈指之間,他們像流星般在你面前掠過,然後不知為何,忽地又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