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時分,秋風刮起,帳篷都快被吹翻。「歡迎來到寒舍!」,裹著風褸的陳同學笑着招呼。坐落干諾道中行車天橋頂的營幕,食風,確實很寒。
中西區傳統名校出身,末代會考狀元,拔尖進港大,陳同學的成長背景中產得不能更中產。這三四周以來,她不顧家人反對,捨棄高床軟枕,晚晚上街風餐露宿。
泛黃街燈下,她擱下功課本,遞上傳單。A4白紙一開二,縮印後字體大概只有八號。「嗯,沒外國勢力勾結我們,沒太多錢,就只能印成這樣了,」她不好意思道。
理念「降落」社區
上兩個周六,陳同學和兩位朋友發起「降落傘社區宣傳行動」(Parachute Movement),把雨傘運動的理念降落社區。「我們感到運動到了樽頸位,希望做點事把行動升級,想過絕食,但和絕食了十幾天的莫先生交流過,他說每個人角色不同,他的年紀可以絕食,但年輕人應善用精力接觸社區。」
就這樣,三個女生化悲憤為力量,成立facebook專頁,在10月11日首次活動中號召了六人,兵分三路跑到銅鑼灣渣甸街「掃街」。接觸了十二三家食肆,期間遭人粗口問候,被罵得狗血淋頭,學生都默默忍受和聆聽。
不少食店因佔領運動,夜間生意受損,由同情學生轉為埋怨。但也有店主態度豁達,直言生意有上有落很正常,「沙士也捱得過,不怕佔中」。另有店家說,佔領運動使該區一帶成為行人專用區,帶旺人流,結果大部分路段解封後生意不升反跌。
降落傘行動讓學生與社區居民互相了解,盡可能進行溝通。「要實踐民主背後的精神,就是人人平等,尊重不同聲音。不管甚麼立場,別一開口就講粗口,大家都需要一雙聆聽的耳朵,冷靜討論。」她指出,民主運動不應只佔領街道,更重要是佔領「人心」;對話不能限於官民之間,人民與人民同樣需要溝通,須多花功夫讓民主更落地,建立一套方法簡易地解釋民主與民生的關係。
不信政黨寧可自發
見陳同學輕易化口號為行動,沒料到她是公民運動的初哥。港大政治與公共行政與法律學系,算是「未來AO孵化箱」,惟她在大學修過美國、歐洲、亞洲,甚至非洲政治,就是不願碰香港政治,「議會混亂荒唐,建制派的蛇齋餅糉不值一哂,泛民又鬧分裂、得把口,不做好地區工作」。想到本地政治鬧劇和困局,這位90後只覺麻煩複雜,她留意時事但從不奮身參與,討厭被政黨騎劫。
直至今年622全民公投前,獲朋友穿針引線找到同道中人,二十多名大學生自發在港九新界擺街站、派單張,宣傳公投理念。她自此愛上這種自發模式,喜歡它夠rough和不成熟,無組織,欠資源,一群單純愛香港的年輕人有幾多錢就做幾多事。她調侃道:「有本土或外國勢力才怪,我們也想有人勾結我們!」
她不韙言,對運動某些環節有保留,但事到如今仍堅守在此,只因大部分參與者都是香港學生。「無論是否認同學生衝入公民廣場,大家都是學生,我們共同進退。」
代際撕裂感無力
然而,留守的大部分是年輕面孔,也側面反映佔領運動來帶的代際撕裂。21歲的陳同學慨嘆,運動勾起社會長期累積的苦毒,身邊許多朋友與家長不和,非常傷心。她從小在基督教環境長大,亦看到教會的脫節。「媽媽堅信,除非與信仰抵觸,否則也要按《聖經》教導順服當權者;教會又沒立場,不願發聲,怕得罪人。那我必須反問,是否要政府立法禁止你信神、返教會,才覺被人踩到上心口?」
面對撕裂,這位大學生感到百般無奈和無力,上一代對下一代的標籤和不理解,使她在抗爭中受了傷,也未敢告訴母親。公民黨社福界選委曾健超慘遭「暗角打鑊」當晚,陳誤打誤撞到了龍和道前線,那時聽說該道被佔,她以為這與夏慤道佔領區是一個概念,便拿了帳幕打算去睡覺。「我很累,就真的在路中心打開帳幕,其他示威者叫我警覺,我還氣定神閒說,沒事的,我要睡。」
結果沒睡成,就遇着防暴警武力清場,她形容警員當時凶神惡煞「咆哮」,氣氛異常緊張。混亂中,她被男警員重重壓在地上,額頭瘀了一片,現在刻意用劉海蓋着。「我立即呼喊要女警,可能我短頭髮,他們沒看清我是女生。」她最後遭女警抬走,幸而沒被捕或留案底。
事後回想,陳覺得最奇怪是當晚的警察,跟白天在金鐘道「清除障礙物」、溫和友善的警員,判若兩人,態度落差極端。她手腳也擦傷了,很痛,但她不怪警察,指他們只是接「柯打」辦事。那麼,是否要怪決策者?她茫然,在秋風中沉默了很久。
運動體會烏托邦
這大概就是問題的核心。她終於開口表示,有呼聲要求特首及問責官員下台,但他們只代表制度上和人文上的缺失,事實上任何制度也有缺陷,包括民主制度,「可否超越一步,從要怪誰,到如何修補制度缺陷?」不過,話鋒一轉,她補一句:「當然,有人下台,我條氣才能順,才能安心回家睡覺上學。」
陳同學雙眼快淹沒在黑眼圈裏,她直指,在街上睡覺等同沒睡過,醒來後自修也沒精打采,說好了的「罷課不罷學」說易行難,她期待重回校園上課。
10月21日,政府和學聯代表的對話,這位狀元是否收貨?她坦言,原本就沒期望,而事實證明當局又老調重彈。她將繼續留守,直至取得「階段性成果」,即政改有建設性結果,以及一個月來的暴力事件得到回應。
運動的即時成效存疑,那意義何在?她想了想,緩緩答道:「在於覺醒,讓人重新思考我們的生活。」佔領近一個月,見證黑暗中的人性光輝,港人自發洗廁所、撿垃圾、捐物資、創作、義教,「如此守望相助,就像舊時屋村那樣,是我這代沒經歷過的,這裡正是我們理想的烏托邦」。筆者形容這是「獅子山下2.0」,她笑稱是「雨傘底下」。
沒車的行車天橋,風很大,大得要用手穩住帳幕,這代人的印記,卻註定打不甩,刮不走。
【後記】
陳同學10月22日傳來短訊,說媽媽昨晚到了金鐘現場,母女間分歧仍大,但女狀元感激媽媽踏出一步嘗試了解。另佔中發起人、陳的法律系老師戴耀廷,同一晚表示以學聯的梁麗幗為榮,陳同學非常感動,彷彿代際、階級、黨派等破口逐漸修補。她未言撤,但表示會繼續落區,和街坊聊天。只要虛心聆聽和感受,人人都能為這場世紀撕裂撫平傷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