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抑鬱症患者,求醫大半年。在此之前,我從沒想過自己會得這種病。得病後,讀了一篇文章,說是「患抑鬱病的人不是因為抗壓力不足,相反是抗壓性太好」。我這才明白自己的病因:我曾以為自己是超人,完美的人,甚麼都能負責,直至情緒突然崩潰的那天,我才知道我連自己都騙了。
情緒病患者最大的痛苦,是旁人難以明白他們的感受。大家在地鐵裡見到一個拿拐杖的跛子,或許會主動讓路,甚至扶他坐下。但情緒病患者外表是看不出來的。他可能依然談笑風生,幽默搞GAG,沒有人知道他的心正在腐爛枯萎。一切難以言說—因為患病的原因可以很複雜,不是三言兩語能解釋;也因為大部分人會說:「睇開啲啦」,「你已經好幸福架啦」等進一步傷害患者的話。說者當然是出自好意,但聽者的解讀,卻是「你患病是因為你做得不夠好,你睇唔開,你唔知足」等指責。不要說他們鑽牛角尖,不鑽牛角尖就不叫抑鬱症,正如不發燒就不是流感。你會跟一個流感患者說「你快啲退燒啦」嗎﹖
據我粗淺的理解,抑鬱的成因有兩種,一種是生理上腦分泌出現問題,一種是心理上的障礙,例如受了重大打擊,長期受壓,本身的思維方式或個性有一點歪斜的部分,然後隨著年月,這點歪斜愈發傾側,終至倒塌。有些人是前一種,有些人是後一種,也有些人兩者兼具。這已經不是家人朋友開解兩句便能應付的病況,患者必須求醫診治。我很幸運,遇上一個可信賴的精神科醫生,除開藥外,每次都很有耐性聆聽我那些碎碎唸。求診以來,他有兩句話叫我最難忘。一次我在診症室內崩潰大哭,他先是說了些不知甚麼(當時的我完全聽不進去),大概見我沒回應,然後,他放緩聲音說:「你現在在想些甚麼呢﹖」那一刻我才感到,終於有人關心我在想甚麼,而不是他要說甚麼。另一次,我們在談我那種對自己要求太高的個性,他說:「我只是覺得要對你公平些。」我赫然醒覺:我對所有人都好,都公平,我唯一苛待的人就是自己。
我的看法是,醫生和病人之間要互信,病人在醫生面前應要感到舒服,可以暢所欲言。我聽過有些精神科醫生開了藥就打發病人離開,有些甚至揶揄諷刺病人。我的醫生說,在醫學原則上,無論患病原因為何,病人都是受害者,需要鼓勵和支持。醫生如果責備或諉過於病人,可能是因為醫生本人炒燶股票或者遲放飯。所以,如果你的醫生令你感到委屈,你要做的是換醫生,而不是怪責自己。
一次訪問中,陳淑芬談到張國榮之死,說:「那是因為他的病,不是他自己的決定」。是的,抑鬱症患者若走上絕路,是因為他的病,不是因為他夠狠心拋下家人與整個世界。我之所以下定決心求診,正是因為腦海中不斷出現死亡畫面——自問畏高怕痛,沒有自殺的膽量,但那幾天,我站在路邊等巴士,腦海就會出現巴士撞過來的情景;站在高樓的欄杆前,便看見自己躺在下面;躺在床上,忽然幻想手腕流血。那些場面不是發自內在的,更像是某種外置裝備把信息植入腦袋。如果你或你身邊的人有這個情況,請馬上求醫,不要以為「多啲出下街」、「搵人傾訴下」便可以解決。身為患者,我不會再強迫自己外出見人;在不傷害自己的情況下隨心行事;盡量做些輕鬆的運動,例如在陽光下散步,做瑜珈。患者的家人朋友也應坦誠面對,能聆聽時盡量聆聽,若感到壓力,就有禮貌地暫時停止對話,下回再續。勉強下去,患者可能感到被敷衍,也可能會過份依賴。我必須感謝我的家人,他們沒有說多餘的話,而是仔細看出我的需要,例如代為託兒讓我安靜,給我信任與空間,我不想講時不追問。體諒就是最佳良藥。
我之所以寫這篇文章,並不是因為我已病癒,過後分享經驗:不,這是一個暗沉的週末,天氣陰冷;高鐵撥款橫蠻通過,不知第幾個學童終結了年輕的生命。此刻的我在聽Nirvana,頹唐而萎靡。我只希望我的頹廢能化作春泥;希望抑鬱症患者能夠好起來,這個城市能夠好起來。我常常提醒自己,愛自己是不需要理由的,正如愛一個地方也是不需要理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