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兩層玻璃窗,外面的機場跑道是一層黑色吃着一層黑色,祗有閃動的燈光訊號時強時弱。午夜十二時的班次,機艙內沒幾個人,她的腦袋仍暈眩昨夜那些香檳、白蘭地、雜果賓治的聲色,眼前是一個人在途上,空氣冷硬得像乾癟的麵包,哽在喉間有無法嚥下的思慮。明明知道他不會來電,她依舊固執地握着手機,彷彿用力一點便能改變稀薄的希望。窗外下起離離細雨,將眼睛貼近玻璃,心裏響起一首歌的旋律,是昨夜卡拉OK的歡送會……
當她到達包廂的時候,聽到有人淒厲地哭唱王傑的歌,反複都是那句「可以笑的話不會哭」,而他正在跟一班兄弟你推我撞的混着酒喝,木桌上顛倒了一堆啤酒罐和玻璃酒瓶,香檳跟威士忌搞混一起。她用力拉開他,企圖收拾殘局,一面碎碎唸的說才三十歲已經高血壓,再這樣喝下去,兩年後她回來時已經見不着了。他嬉皮笑臉的說不喝了,然後按鐘叫侍應換了一杯雜果賓治,眾人改變目標,遞給她一個酒杯,她快閃地倒進一瓶可口可樂,大家早知她的脾性,也不勉強,祗高舉手中的烈酒,由主管大哥帶頭乾杯:「祝妳兩年後從New York回來,榮升Creative Director!」她的心頭被刺入這句話,祗好禮貌地說:「到時候如果你當了行政總裁,記得提攜我做總監。」身旁的他聽後自覺沒有立足餘地,又再伸手想抓起一罐啤酒,卻迅速被她擋住了;他避開她的臉,搶過早已唱完的米高峰,盯着熒光幕插播一首歌,便獨自唱起來。
他從來不唱歌,也不是唱歌的材料,此刻壓著嗓子唱得有點語意不清,依稀聽到「如果一天當妳風中聽到了我說過的字……」聲音的幻影負載所愛的衰滅消逝,那洪亮的現實卻崩潰瓦解,她開始無法辨認他的唱詞,樂聲耗盡、撕裂、含氧量低、蒼白而無血色,耳內有風,牽住斷續的線越飄越遠,直到回音壁磨蝕了記認……當他停下,她的腦袋彷彿被猛塞了一個木塞,突然聾掉了——許多年之後她才知道,這是郭富城的〈聽風的歌〉!是因為歌曲跟她的名字相關嗎?許多年後她已經無從詢問。
哭唱王傑的人繼續「幾分傷心幾分痴」,而他卻坐下來跟一班兄弟鬥酒,她沒有阻止,今天晚上是以後日子的分界線,明天她到紐約實習,而他繼續留守無法寸進的崗位,以前一起回家的路從此變作一去一來的單程。突然她也想知道酒的滋味,隨手拿起一個酒杯卻被米高峰猛力碰撞了一下,哐啷一聲酒杯粉身碎骨,哭唱王傑的卻倒在沙發上不省人事。她趕忙蹲下去執拾,卻被他一手擋開:「坐下,別動。」每次她冒失的打碎各樣玻璃器皿時,他總是皺著眉頭說她怎麼沒能好好握緊手裏的東西,然後慣常的幫她善後;如今看著他低頭小心翼翼將碎裂得不成形狀的玻璃一塊一塊的撿拾,以後她不能再任性或隨意打碎杯子了——如果人是一塊三尖八角的玻璃,跟到處玻璃帷幕的世界碰撞,除了滿地碎片,便祗有滿身傷痕!
離開卡拉OK時天色已經微亮,無風,他們在灰暗的街頭道別,兩旁的商業大樓在急速的腳步下不斷後退,像淡出的電影鏡頭,或洗水的石磨藍牛仔褲,越刷越褪色,他和她各自走入晨霧中,直到隱入沒有輪廓的陰影去……
機艙外夜雨滂沱,起飛了,茫茫的燈光隱滅,她依然緊握手機,手機卻如海底沉船,她寧願讓訊息被大氣層中斷,也不肯相信他在電話的另一端早已刪除了自己的名字……
~愛情小小說系列@18
原刊香港:《大頭菜文藝月刊》,2018年10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