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五夜講場的《學人講經濟》,各主持花了不少時間解釋為何經濟學家給人一個沒人性、不道德的公眾形象。凡事往錢(或效率)看是重要原因,眾人則認為經濟學家有「難言之隱」:專業操守令經濟學家甘冒大不韙,對外發表一些容易犯眾憎的意見或研究成果,這不表示他們提倡或支持它們。另外,基於檢驗真偽的需要,經濟學家不得不採用量化的工具和方法,而金錢乃最方便的一種計算單位。
我不時批評香港一些經濟學者,但我同意幾位主持的解釋,我們不應該一竹篙打一船人。比方說林本利,縱使妳/你不同意他的公屋封頂論,但他多年來對公共事業的監管出力甚多---包括寫了數篇文章控訴領展高層玩財技,殘民以自肥---作為經濟學者,相比起收錢幫領展出謀獻策的王于漸,林本利當然值得市民敬重。
經濟學者形象欠佳,除了一些人的操守有問題外,還有一個較不顯眼的因素。在GDP及金錢掛帥的香港,由政府到民間,經濟學論述都有非比尋常的影響力和話語權。節目中,主持之一渾水也說過,(傳統)經濟學都基於一個理性經濟人的假設,但人到底是否真的那麼自私,不能靠經濟學本身進行驗證,要借助生物學或哲學等理論資源才有望找到答案(渾水在節目中提了兩次「形而上」這個哲學概念,反映他對經濟概念的本質很敏感)。
偏偏不少獅子山學會那樣的人——甚至一些金融、經濟學者——有意無意地把這個假設當做科學事實般拿來做擋箭牌,替自己唯利是圖的言行(例如炒黃牛)開脫。一般人不容易洞悉「假設」和「事實」之別,亦分不清自私和自利是兩個不盡相同的概念,聽到有人以「經濟學」的名義(有時還加上佛利民或張五常的大名)合理化「人皆自私」,礙於對方有學術理論/權威撐腰,縱使不同意,也很難反駁。
理論上進佔高地,使得這論述的傳染力相當強。一方面,它替「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話添上學術的包裝,產生協同效應;另一方面,出於「你不自私,人地自私,蝕底的是你」的博奕心態,起初有猶疑的人,慢慢都會軟化,讓自私的基因全面壓倒利他的美德。大多數人本來都有自私/自利和利他的心理構造,但基於潛移物化和囚徒困境的影響,此消彼長之下,「人皆自私」產生自證預言的效果,人的劣根性在社會各處都大力展現出來。
追源溯始,濫用經濟學論述的人對公益的淪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講公益不等於主張社會/共產主義)。而隨著社會財富越來越集中在1%的手上,對推崇自私的主流經濟學論述——用來解釋香港所謂的經濟成就——產生免疫力的人越來越多,大家開始明白基於「人皆自私」而發展出來的放任市場理論,只會給予老seafood和權貴階層有壓倒性的優勢。
Paul Krugman在2007年一篇題為”Who was Milton Friedman?” 的文章中,肯定佛利民的貢獻,卻同時批評佛利民所鼓吹的絕對放任主義(Laissez-faire absolutism)使不少地方的人生活更加艱難。而作為佛利民口中自由巿場典範的香港,富裕是富裕了,卻在「全球十大不快樂國家或地區」中排名第七,而且貧富懸殊長期位列發達地區之首,究竟和他所鼓吹的絕對放任主義有多大的因果關係,我希望《學人講經濟》遲點可以探討一下。但Paul Krugman以至Amartya Sen這些鼎鼎大名的經濟學者,他們的關懷和那些同行——開口閉口大市場小政府,開口閉口人的理性行為僅僅歸結為私利極大化---有這樣大的分別,已足以令我們意識到,不應該輕率地把經濟學者和涼薄劃上等號。涼薄的只是某類經濟學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