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主教靈修傳統中一本經典《神操》,設計了為期約三十天、分為四周的祈禱操練。作者將有關耶穌受難的祈禱默想,安排在第三周,即在祈禱者明辨心意、決志人生目標之後,就是為了測試祈禱者的決心。正如聖經中的耶穌,決定完成天父予其使命,耶穌就要甘心接受使命帶來的一切痛苦,即肉身上的、精神上的、關係上的痛苦。
承受痛苦何所指?我個人認為,痛是即時的痛,苦是綿延的苦。承受痛苦往往是不能逃避的,張力是既要忍耐,卻又難耐。承受痛苦可以是目的,可以是手段,可以是代價。
承受痛苦作為目的,就是為受苦而受苦,作為刻意設計/被安排的個人體驗。只要自己不安排給自己,那就不用承受此等痛苦了。
承受痛苦可以是手段,透過痛苦獲得受苦者所欲的事物或追求的價值,例如是修煉意志耐力,「人子不是要先受苦,才能進入復活的光榮」。而作為手段的受苦,可能是唯一的手段,因為受苦者是需要在痛苦的過程中獲得那些事物或價值。只要放棄所欲的事物或追求的價值,那就不需要經歷痛苦的過程,就免於承受此等痛苦。
承受痛苦可以是代價,因為了實踐某種目的,而不能免除實踐其間所連帶的一切不欲之事物,例如耶穌不是為受苦而受苦,儘管後來的神學發展如此。又如中國的劉曉波,又如香港爭取民主的過程受到當權者狠狠地打壓,例如坐牢、DQ,就是例子。
所以,放諸這兩日中港政治接連帶來的痛苦,可以說是因為追求、爭取實現政治信念帶來的代價。代價是逃避不了的,除非我們放棄代價依附的那使命或信念。我們當然可以對代價作出批判,指出代價是不公義的,是可恥的云云,但終究那代價是不會消失的。等於人有頑疾,固然可以怨天尤人,但頑疾不因此而消失。宣洩過後,也要有能力和頑疾共處,最終根除之。
一種危險的態度,是想從意識上「取消代價」,甚至是「逃避代價」。這是指意圖立即提出解決之道,以振作士氣,凝聚人心,避免過度沈溺在失敗感和痛苦中。比如,在DQ後立時提出「補選贏番佢」、「一定上訴」,原意是好,但反過來是削弱了經驗痛苦之厚度的意識和過程。從心志的角度而已,能體會到作為代價的痛苦有多厚,同時在測試自己對代價依附的使命有多大決心。這不是流於主觀情感上/心理上的體會,也是理性上,避免將追求的價值和帶來的代價他者化、簡單化、技術化的警惕。
面對代價,如果立即尋求、提出方法,而少了機會和時間去理解、反省、思索代價背後的價值和所依附的使命,是相當不成熟和危險的,亦反映了對受苦者缺乏同情的理解。
在威權中國下的香港,民主運動的代價愈來愈高,可能令更多人卻步。我認為策略討論是重要的,但在這刻的處境,也許更一要問的是,我們每個人,願意為民主運動承受幾多痛苦、幾多代價?我們對追求民主的價值意義本身,擁得(own得)多大、多深?這些討論表一中抽象離地,但又非常實在。
一個深刻體會痛苦和使命/價值意義的過程,需要主觀和客觀的空間承載。客觀的空間是外在環境是否容許這個反省、思考的過程得以進行。太多壓迫、太多抗爭、太多回應,都是窒礙。主觀的空間,是人內在的空間,有多廣闊高深,視乎修為而定。
我不反對討論上訴、補選,但同理心對我說,這方向的討論,其實是忘記了那些直接承受痛苦/代價的朋友。對我們來說是輕鬆、沒有成本的爭論,但對她們卻不公允,因為,補選不是我們去補選,上訴也不是我們去上訴。
我們的精力,也許可以放在面對民主運動帶來的痛苦/代價。我這刻對目前形勢,真的沒有什麼全局性的建議。心智方面,反求諸己累積精神資本,磨練意志、反思批判價值目標、參考外國經驗和教訓、提升個人理智及心理質素,為自己內在創造更多空間。物質方面,盡量分享資源,構造資源網絡,例如繼續以人力物力財力彼此支持。不過,我個人比較唯心,心定之,波瀾不驚;心亂之,苦海翻騰。
「分擔他人的痛苦」,說來容易,實情艱難。如不深刻了解自己和他者的心志,並加以確定,又如何明白,感受那痛苦?《神操》第三周的終末,是耶穌被葬在墳墓。充滿苦難後的蒼白無力,卻又漫無目的,不知何去何從。不少人設想祈禱是要求得什麼,但在這場景,祈禱是不會求得結果,就只能乾待。也許人會反問:我們哪有這麼多時間空間去乾待?那不妨北望看看,劉曉波的遭遇,其家人和其他維權朋友,被乾待,受苦了多少年?又不妨回頭看看,波蘭、捷克的反共人士,以地下運作方式或坐牢,承受了多少年?我不是要強加比較,或要將受苦浪漫化,但今日香港,多少能更體會中國大陸諸位受苦的仁人義士,也更有空間去體會受苦本身的沈重、厚度,與背後所堅持的信念之強硬堅定,是成正比的。
讓我們承認,在追求真理、追求民主的過程中必然經受痛苦;讓我們有勇力接受參與民主運動帶來的代價,讓我們有承受、承載自己內外痛苦的能力,讓我們彼此理解,共負一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