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乍洩》的開端,有兩本正在蓋印的護照,我們知道有人正進入另一地域,鏡頭一剪,兩男在床上纏綿遊戲,黎耀輝以旁白(voice
over):「每次何寶榮講『不如我哋重頭黎過』,我都覺得呢句說話好有殺傷力。」黎耀輝(梁朝偉)成為主要的敘事者,說出旅程的開始「兩個人行吓行吓咁就嚟咗阿根廷」。一個中鏡頭開始,何寶榮(張國榮)、黎耀輝、一輛私家車停在荒蕪的高架路,兩人重修舊好之旅開始。
黎耀輝從遠走近,對何寶榮說:「我哋行錯咗,蕩失路。」黎耀輝怪罪何寶榮,「都話搭巴士架啦,買架廢柴撻唔著。」何寶榮回話,「依家好多身家咩?有架爛鐵好過無,我就唔想迫巴士搭成三十幾個鐘。」黎耀輝有點委屈說,「旅行係咁架啦。」何寶榮回得絕,「哦,我冇諗過係咁嗰喎。」
迷路,爭拗,這是兩個人旅行毫無意外的畫面。何寶榮航著軚盤突然在公路旁煞車,然後揮袖而去,背景的一把聲又是黎耀輝,他成為畫外音,彷彿一個自語自言的局外人,那是王家衛電影常見的「偽對話」手法,弔詭的是,他不被「看見」但憑一把聲音顯示他的存在,黎耀輝繼續講古仔:「本來諗住去埋伊瓜蘇瀑布就返香港,但係我哋盪失咗路,我都唔記得咗我哋嗰日去過邊度。淨係記得何寶榮講過,『我哋係埋一齊好悶,不如分開吓。』『有機會撞返大家咪重頭嚟過。』」
這組「在路上」的戲軌教我想起吉士雲辛(Gus Van Sant)執導的《Gerry》,雖然情節大不同,但兩者的角色都是迷失的人(lost
soul),迷失是基於他們完全沒有計劃下一步要怎樣行,只因現實有許多變數,你從來僅此看到當下的一點點;全相,是無從看透,而這亦是背包客和流浪客會處於的狀態。所以,當黎耀輝跟何寶榮踏上尋找伊瓜蘇瀑布時,馳騁公路「Let's
go to highway 閃出眼淚」,闖向未知,同樣是兩人關係的暗示。佛經有云:「旗不動,風也不吹,是人的心自己在動」,兩人的心隨時變,尤其是不甘寂寞的何寶榮。
我一直覺得《春光乍洩》的角色抱有背包客的心態,帶著一份膽色勇氣和擁抱未知的好奇,這正正是旅行需要的心理狀態。如果有人問關於旅行的電影推介,我會說《春光乍洩》是其中一部。深刻在於,電影說一個無根的命題,每個角色附著漂泊有靈魂,離開熟悉土地,帶著無所謂明確目的,負帶一些不如意不快樂,試圖在異地撞出新的經歷,如果有幸找到那瓶「醉生夢死」的酒,喝一口便能忘卻舊事,那就少了很多煩惱,可惜他們沒有找到,反之這趟旅程刻劃更深的回憶,黎耀輝不希望何寶榮的手康復太快,因為那段時間是兩人過得最快樂的日子。何寶榮、黎耀輝、小張(張震)都是漂到探戈之鄉放下原本的身分和膠著的狀態,異鄉客期望在新的國度下「重頭黎過」。
張國榮從《阿飛正傳》到《春光乍洩》,一直飾演一隻無腳嘅雀仔,橫渡太平洋,流落在菲律賓的偏遠村鎮尋找生母,雖然他逃不過命數,終歸死在槍林彈雨之下,然而王家衛還是捨不得,未久讓他復活,這次他當一名孤獨的江湖殺手---歐陽鋒;年日再復,飛越南美,暫留在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他一雙腳卻被黎耀輝逮住,護照被收埋,直到兩人分開了,何寶榮打電話給黎耀輝要取回護照,一一無果,黎耀輝不想見到何寶榮,理由是好怕他的一句口頭禪「不如我哋重頭黎過」,這句話對他來說很有殺傷力。殺人於無形,就像黃藥師愛念的對白:「人家說一個人有煩惱是因為記性太好。」這句說話對很多戲迷來說也很有殺傷力,因為那是港產片由花樣之年踏入頹糜衰期,《東邪西毒》之後,又有哪齣電影演員陣容如此星光熠熠?每當想起港產片曾經繁星若燦,我就不想自己記性太好。此刻世道不再堅固,曾經存在的東西可如迷霧一樣消失無蹤。
看來黃藥師的那瓶「醉生夢死」對我毫無效用,記性太好有時會叫人傷心。打從八十年代末,開始喜歡Leslie,因為一位長我幾歲的童年玩伴大姐姐Anne是不拆不扣的Leslie迷,她喜歡的程度猶如《廣播道fans殺人事件》裡的歌詞,她有時會去追車;又有時她來我爸士多買支樽裝玉泉忌廉,公仔箱碰巧播放勁歌金曲,那時Leslie和梅艷芳都是勁歌常客,我和她必定眼甘甘望著電視,猶記得每次Leslie出場,溫柔的Anne會頓變瘋狂地叫Leslie,以為自己身處紅館,有香港James
Dean之稱的Leslie又怎會欺場,單是舉手投足已教你跟著搖擺,勁歌熱舞大唱《Monica》、《側面》、《打開信箱》,還有同場加映梅艷芳《壞女孩》、《夢伴》,我們隨歌起舞,又唱又跳,鑲嵌成香港樂壇的經典回憶錄,深入民心,往後我和Anne姐姐再沒有上演這一幕,因為兩位樂壇巨星雙雙退一步,後無來者,神奇兩俠教人懷念。
張國榮,在王家衛的光影世界是浪客(vagabond),或者過客(passenger)的代名詞
,他的角色都有一個共同點---他的身世無人知曉。在《東邪西毒》裡,每個人都是浪迹江湖的怪客,每到某個時份自自然然找上故友,是聚舊又或者復仇,每個怪客都有相當個人的行事方式,懷著纏繞的心結,藏著不堪面對的過去。《東邪西毒》又是由一把聲音敘事,今次是張國榮,他看似洞悉世情,然而看真一點,他其實是最難忘過去的。他離開種滿桃花林的家鄉,闖入黃沙大漠當獨行殺手,專門幫人解決問題,諷刺的是,他能醫不自醫,因為顧慮太多,錯過時機,最終目睹所愛的人變成自己大嫂,悔恨一生。歐陽鋒相信一生皆有命數,一切都是篤定的,是宿命主義者。一以貫徹王家衛菲林下的角色:當初顧忌不敢抉擇,回過頭看又否定一切,認為是命運左右人心,令當初想做的事情被迫放棄,變成要埋藏樹洞的祕密。
張國榮,Leslie,有著多個身分,留下多個無人替代的角色,旭仔,歐陽鋒,何寶榮,程蝶衣,十二少,Louis,無論擔綱任何角色,Leslie煞是一襲不羈的風,猶如他啍唱的那樣,風裡笑著風裡唱,戲裡戲外,觀眾對他亟待好奇,「是無力但有心/像謎像戲/誰又會似我演得更好」Leslie教一班戲迷寂寞,也教我們感受寂寞也揮發著餘香。他注定是無腳嘅雀仔,沒有人能夠留住他,十二年後,以至二十多年前撼動舞台的Leslie,懷在我腦海當中,這隻雀仔從未殞落,他只是獨個兒行開吓,好像「獨孤求敗」每天對望倒影練劍,又或者他只不過在另一國度飛行,繼續他的無垠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