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一星期,大小媒體對正街漂書箱被拆的反應超乎想象,街坊跟我們連日受訪,街區再次熱鬧起來。這次被拆的漂書箱和街板(通訊板)表面上是一個不太起眼的小設施,跟政府投入大量公帑興建的大橋公園相比可謂小毛見大毛,但何以這小設施被拆,會惹起公眾的討論呢﹖這篇文章雖然寫遲了,但為漂書箱/街板留個紀錄絕對必要,因為他們都是參與式社區設計的重要案例。他們的消失,隱隱見證的是這個城市對創意的否定、對參與社區的否定、對公共生活的否定,還有對人與人之間連結的否定。
漂書箱/街板的誕生和消失
近幾年以「社區」為單位的線上/實體組織跟活動日漸增多,大家投入在社區辦導賞團、街頭放映、社區藝術、口述歷史,或是用環保物料upcycling在社區做設施。正街的漂書箱/街板,都是「真」街坊在社區的創作。西港島線開通的前後,港島西社區開始出現變化,除了高樓高租金、老店消失新店進駐,社區也開始活躍起來。除了Facebook的西環社群(如西環變幻時),地區也慢慢出現不同組織。漂書箱及街板最初出現在爹核里臨時公廁旁的鐵絲網上,那裡原是正街休憩處,因興建西港島線而被港鐵借來用作工地,所以這個鐵絲網,嚴格上來說是臨時屬於港鐵,政府部門都管不了,所以這裡頓時變成了「三不管地帶」,漂書箱及街板的鄰居是大大小小的植物,那是街坊跟「營盤耕作」的好事;當區區議員要辦活動,那裡又變成了掛backdrop的掛架。要是你在社區發掘到這類灰色地點,千萬不要浪費,那可是能發生很多事的地方。
漂書箱跟街板在這兩年的故事,平凡不過。有書,或者有二手物,在網絡上就會有人通報;有定期發現三顆蘋果,還有發現《神雕俠侶》全集(及後來被換上的《神雕俠侶》漫畫版);下雨,有人會主動把書收起,待放晴時再拿出來;有人改裝箱子,加上貼有魔術貼的膠片,保護箱內的書。街板就充份發揮資訊通佈的作用。有活動有優惠有失貓有通告,都能在街板找到,連這鐵絲網的死亡通知(港鐵要交還這個「借來的地方」),也在街板上張貼。這兩個設施,慢慢就成為了西營盤街坊生活風景的一部份,不論你是甚麼年紀、階層,帶有甚麼政治立場,總會留意到他們的存在。
他們的出現,最初可能是因為街坊想讀書。有喜歡閱讀的街坊,也有希望有圖書館的民眾(城西關注組在做西營盤街市頂層空置空間活化的推動時,就發現街坊都想在頂層興建圖書館);也可能是因為想溝通,怎麼跟不上網的街坊(特別是年長的)聯絡呢﹖有活動怎樣通知街坊呢﹖他們的出現,是在城市隙縫中偷生的一丁點社區活力,佔用的空間不足以影響交通跟行人,可是從鐵絲網移到欄杆不久,就被食環署以《路旁展示非商業宣傳品管理計劃實施指引》把它們剪掉。
從社交空間,到反社交空間,到反「反社交空間」
正街的「長命斜」曾經滿佈排檔,小販處處,混雜擁擠。80年代小販政策收緊,攤販陸續搬進旁邊兩個市政街市 – 正街街市及西營盤街市,正街重新被規劃成車路及行人路。這個曾經讓大家聚首、駐足、交流、分享的街市空間,現在變成了一條水泥街道,幸好西營盤未致於全盤被「蛋糕樓」吞逝,路旁尚可找到些小商店,否則恐怕跟其他街道一樣,只會成為你從A點走到B點的通道,並沒有甚麼變化跟功能性可言。丹麥都市主義者揚蓋爾(Jan Gehl)研究街道設計對心理的影響,發現如果街道活潑一點,立面不是一成不變,有多種功能和服務,讓人與人有接觸的機會,人們便會放慢腳步、停留,甚至會變得更快樂,增加對地方的生活感及歸屬感。
可惜我城的設計往往背道而馳︰蓋「蛋糕樓」還你偽公共空間,到處都是禁止、不准跟監視;重建消滅小店街巷,或是還你空洞冰冷長長的街道,恰恰就是雅各布斯(Jane Jacobs)所說那些不利人群聚集的街道設計;荃灣,跟剛剛宣佈擬興建的旺角700米超級行人天橋網絡,都是把人群帶離街道,跟權力不無關係,天橋把我們連接到某些消費場所(如商場)、大型屋苑及公共運輸系統,這些天際街道既為速度而生,解決交通問題,但也如馬國明所言,它們瓦解了行人和商店之間的關係;人均休憩用地只有約2平方米,在大廈陝縫中施捨的,或在私人屋苑4樓會所荒廢的,比比皆是。
空洞跟冰冷的社區空間,除了是破壞都市美學,也是反社交,反連結。試想你日常跟友人聚會,你有多少次會選擇街道,多少次會選擇公共空間﹖我們可能不是特別想消費,但可以放心舒適的休閒地方,實在少之又少。
漂書箱跟街板,就是在反這些「反社交空間」,在死氣沉沉中帶點人們聚守的契機,在了無生趣中給人一點社區話題。他帶著一些可能性,不張狂的讓一些創造和有趣的事情發生。這些社區設計,雖然小,可是正正是我們需要的。
「十個人能做的事」 - 我們需要怎麼樣的社區設計?
談到要為社區設計,或是要建造甚麼,很多人仍在想這是政府或專業人士的責任,可是你想要更多「不是避雨亭」(鰂魚涌)、燒鵝(深井)跟電腦底板(深水埗)嗎﹖雨傘運動的時候,佔領區的創意建設如雨後春筍,如果他們存活在我們日常的生活空間,會有多抵觸政府的界線﹖愈來愈多人談及參與式設計和社區營造,以街坊(人,使用者)角度出發,突破當權者跟專家的限制,個人或組織起來為改善社區生活盡力。引用臺大城鄉所副教授黃麗玲給《社區設計》作者山崎亮的推薦文,闡述何為社區設計,簡單而直接︰
(社區設計)目的不在於空間設計本身,而是透過參與過程,將使用者轉化為積極的「社群」。
因此社區設計有引動想像、開展對話、凝聚力量、發展潛能等社會目的。
做社區設計需要多少人﹖可如何開展﹖以漂書箱跟街板為例,由街坊構思、設計、製造、管理,所牽涉的人力據聞不足十人,這個「十個人能做的事」在社區存活了兩年,慢慢累積了一些會使用及留意的社群,你有沒有想過自己可以為社區做甚麼﹖《社區設計》談及日本家島的社區營造方案,把一百位參與社區營造研修會的居民的意見分為「一個人能做的事」、「十個人能做的事」、「一百個人能做的事」、「一千個人能做的事」,強調「自助、共助、公助」,從評估要做的事情,估算需要招集多少人力,及有沒有需要找公部門的協助(當然這不會發生在香港)。良好的社區設計,應以促進人與人之間的交流為大前堤,查爾斯‧蒙哥馬利(Charles Montgomery)提出「神奇三角形」,說明社區接觸跟歸屬感的關係。
愈信任自己的鄰居街坊,人對社區的歸屬感愈強;社交接觸的多寡,會影響歸屬感的強弱;愈對自己社區有歸屬感,人便愈快樂。遊擊式、臨時性的改變 (tactical urbanism),宣示人民才是城市的主人,這類行動在世界各地陸續出現,製造新的社會關係及價值。漂書箱跟街板的拆除,實質為街坊參與社區亮起紅燈,對「以人為本」的社區設計的一個否定。
後記︰我要真connect,繼續「以小搏大」
Connect之聲言猶在耳,但眼前這個小事情,彷彿就為Connect刮了一記耳光。很多人可能質疑,細小臨時的社區創造,能為城市帶來改變嗎﹖我想悲觀 (尤其在香港),但很多實質例子又讓人鼓舞。《是設計,讓城市更快樂》一書中分享了雷克曼的例子,在奥勒岡州波特蘭市郊區,雷克曼在路口搭建非法茶室,後來演變成幾百人聚集的社區點。茶室拆除後,街坊想念這個地方建立的關係,後來大家更在該路口的地上漆上油漆,變成共享廣場(share-it-square),他們更把自己家的籬笆拆除,開放私有地,資源共享,把這個原本是封閉的社區變得活潑生動 (後來雷克曼更成立了NGO「城市修復」City Repair)。過程不是一帆風順,但沒有嘗試,後來鄰舍關係的重建就不會出現。從這次漂書箱/街板被拆除一事,可見他們已有在地的認受性,變成居民日常的一部份。正街的街坊,或是其他社區的組織跟街坊,我們繼續「以小搏大」吧,形塑社區的權利,是我們應該擁有,天經地義的!
讀讀書︰
1/ 《是設計,讓城市更快樂》Transforming Our Lives Through Urban Design, 查爾斯蒙哥馬利(Charles Montgomery), 2013(2016年底出了中釋本)
2/《社區設計》Community Design, 山崎亮 Yamazaki Ryo, 2011(2015年出了中釋本,做社區的人應該都看過)
媒體報導總集(截至2017年5月3日)︰
1/ 鐵路改西環面貌 民間設施留住希望 兩年漂書箱被拆社區人情未毁
2/【漂書箱被拆】漫畫版《神鵰》換小說 西環街坊難忘書箱點滴
3/ 西營盤第三街漂書箱遭食環拆走 街坊嗚咽:個箱畀咗好多快樂我哋
4/ 西營盤社區共享漂書箱「被消失」 食環署稱接投訴清理
5/ 西環民間漂書箱被拆 街坊斥食環拆毀感情橋樑
6/ 毛記電視
漂書箱曾發生過的有趣事(截至2017年5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