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牽著我的手。我們在逛街。是指柏油路、斑馬線和紅綠燈。再沒有亮得隱形的落地玻璃,透視著我與街道的距離。也再沒有年復一年的廣播系統,精準地告訴我們,日遷星移之際,我們需要買什麼。也再沒有貼著閃粉與顏料的巨形塑膠動物空降,兒女又歡樂地站在前面,父母拿起相機,買夠二百元便參加大抽獎。我們就是在逛街,我們就是在逛街。雨點會滴在我們的頭上。冷風會打到我們的面上。
他指著整整齊齊的舊樓。只有幾層的唐樓,窗子都封滿了交叉。「為什麼會這樣?」我問。「都封了。都封了。」窗子有一點灰色,也許是很久沒有人住了,生了塵。房子裏也許有個神檯櫃,很多家人,每晚飯後都裝上幾枝香。香灰都散在櫃邊,櫃邊有幾個紅膠杯。曬衣竹空空如也,彩色的表層日日碎落。燈泡破了。地板髒了。也許是很久沒有人住了,住的人都不知到了哪裏。他們沒有錢搬到附近,地產商看中這區的交通方便和基建完善而建的豪宅,也沒有能力與遷移他們的政府與地產商理論,賠償的錢又不夠另外買一間房子,公屋也討不到一間。呀,所以住的人都不知到了哪裏哪。
我們在逛街。有光線火亮的文具店,0.38墨水筆,7塊錢一枝。8塊一枝飛機筆,什麼也很便宜。他很想買一點東西。他想盡力,看看自己需要不需要一部小型碎紙機或過膠機什麼的。這時他很想買和買,為了支援他們。我奇怪為什麼東西突然變得便宜,他叫我到店外看一看。
他叫我到店外看一看。一塊雪白的布,上面有血紅的字。他們不得不走了,即使他們不知要到哪裏去。燈要關了,店要封了,誰也擋不著。旁邊的舖子拉下鐵閘,貼著一張紙,上面寫著,這是政府物業,誰也不能進去。不管是誰買了,不管儲了多少錢買,不管買得多苦,要收的總會被收。情歌說,不是你的別再勉強。這裏說,即使是你的也別再勉強。文具店播著灰色軌跡。「前路沒法看得清,再有些掙扎與被迫」。他說,請不要在這時播著這麼苦的歌。老闆說,這首歌也不是我選的嘛。走進清貨的球鞋舖,他問店裏的兩口子近來怎麼樣了。「還是這樣。」他拿了一件新衣,放在我的身上然後叫我照照鏡子。老闆說有折,買一件吧。
長沙灣,天空都飄揚雪白的布。雪白的布上都是血紅的字。血紅的字都生氣了,臭罵收屋的人。街上儘是腳步蹣跚的公公婆婆,我彷彿看見他說過的一個個故事:在每個省吃儉用得來的月餅盒錢箱裏,一個一個晚年安居的希望都被蜘蛛網吞噬。從前,青春換來汗水,汗水換來鈔票,鈔票換來房子。新簇簇的房子變舊變殘,變得溫暖變得深邃,卻未趕得及變成晚年的安居。牛皮膠皮就在這時封滿窗子。
他喜歡逛夜冷舖。被遺棄的東西都住在一起,竟也養活了一家人,他如是說。血汗勞工的十塊翻版高達,和穿著破拖鞋亂跑的野孩子一起成長。四十塊錢的肥人牛仔褲,腰圍大得讓人笑破嘴皮。一塊錢一塊的祝君早安毛巾,附送一句天涼多穿衣的問候。二十元一個飯的齋舖,飯自己拿湯自己添,老闆總是要我添多一點。這些,在又一城買不到,APM買不到,朗豪坊也買不到。
他和街坊搭訕,順便向他們介紹,我是他的女朋友。他拍紀錄片,拍過重建,他問我,如果要瞭解重建,應該要問他們什麼,並要我寫一張清單來。遲些幾個朋友和我將會帶領一些學生行區,介紹重建、公共空間與城市規劃等等的事情。
不久,我們走進一間醬油舖,有一個個木桶,內裏有不同的黑色色澤,這是生抽那是老抽,成份是簡單的黃豆、鹽和水。還有自釀的米酒。要買多少,也可以用林某記的金屬量杯量,容量叫做鬥。醬油也許比釀酒漢的兒子還老,當然也比附近的豪宅老。不過,吃醬油大的人原來早已不在。破舊立新的,假若貪新棄舊,再新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