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捐款

模達紀事:《髮語》─谷文達的舉輕若重與梁美萍的舉重若輕

模達紀事2006年8月之一

這陣子看展覽有點像趕廟會,一個未完另一個又起,而且檔期短有如車輪轉,連展品與展覽名稱都相撞。

這次香港藝術館獲亞洲文化協會捐贈「國際知名」中國藝家谷文達的作品《聯會國》,便翻出香港藝術家梁美萍的舊作《記憶未來》,把兩件同樣用頭髮造成的作品放在一起展出,介說文字中還提到另外兩件用頭髮造的本地創作(方詠甄和周穎詩作品),是為展覽添上一層本地語境也好,是讓國際不知名的香港藝術家韜光點也好,總算是一次遲來的cross-over。

谷文達起用人體遺物(human-waste)幾成商標,前作《二千個自然死亡》,收集了寄自世界各地婦女用過的衛生綿,連同非常私密的附函一同在藝術場館裡公開展出(該作品曾於1993年來港於大會當低座展出)。先撇開女性主義對男性藝術家借用女性人體(遺物)的有效性不談,這件藝術家不動聲色,只是讓生理遺跡輕輕的、如實的躺在枕頭上,借藝術之名,讓我們重新審視我們不曾審視的每一個個體的生命流轉,充份「利用」了人體遺物的特色。

這次展出的《聯合國》如果筆者沒有記錯,應是在港展出的第三次,第一次是來湊97回歸的興,翻鴉片戰爭的舊帳,第二次是廣受爭論的展覽《蛻變與突破:華人新藝術》。不同於那些安靜地「死於」展場的衛生綿,這次是由藝術家來搶白,把原來是輕於鴻毛的頭髮反地心吸力而行,「臘」成如祭帳一樣可以垂直吊掛的「紀念碑」(monument),既沒有讓頭髮自己說話,還要拼寫出不能閱讀的文字(類語言pseudo-languages),堆切出一幅一幅不求甚解的文化符號。整個系列相對可取的元素,反而是那些用頭髮造成的磚牆(不屬是次藏品的部份),同時象徵文化的混雜性(髮色)和排拒性的邊界(牆) 。「聯合國」創作理念的理論基礎矛盾(我真箇弄不明白谷氏所謂「double otherness」、「subject represent subject」怎樣講得通?又實行起來有什麼驚天動地。)。「聯合國」題目與理念說來是十分的世界大同(普同主義-universalism),然而實行起來卻對人家的(other)歷史文化不求甚解、賣弄中國特色(那些書法字樣、頭髮混和着膠水產生的類水墨效果、中式傢俱、穿着紅色長袍用毛筆在老外面前寫大字)……口號式的烏托邦理想(以混雜不同髮色來超越種族差異)  ,與作品紀念碑式規模磅礡氣勢只是欲蓋彌彰,放諸後911的世界新秩序裡(作品打算選在美國作為最後一站?),尤其天真。同樣是人類生命新陳代謝的遺物,除了文化政治之外,作者原意還想透過這件作品處理生物科技的文化衝擊,這在Damian Hirst 與Marc Quinn發跡之後,更顯得明日黃花。而那些鑲在椅子裡的浮雲,和劇意營造的宗教感,更是畫蛇添足。整體來說,《聯合國》既欠缺對處理物料特性的智慧和文化敏感度,和對深入了解不同文化歷史語境的誠意,流露的更多是藝術家個人要趕在千禧年橫渡五大洋七大洲的粗大的野心。始終覺得谷文達的竄紅是政治因素,走的是華人藝術家在海外的下下策,藝術成就名過其實。

年前錯過了梁美萍在大會堂展出她的《記憶未來》,朋友之間,都知道她「織少成多」,日夜編織這些頭髮造的小鞋好已經好一段日子,卻不知道她這一織就是成千上萬,2002年的報導,以「震撼、攝人」來形容 。擺滿大半個大會堂展廳的小鞋子,都向着同一個方向,觀眾必須脫掉自己腳上的鞋,以親身參與充填鞋/孩子不/在的句式,如像一道儀式,等待觀眾去完成。參觀藝術館《髮語》的那天,剛巧遇上一群幼稚園生,由於秩序的緣故老師沒有帶孩子進場,於是這群孩子只能在展廳前吱吱喳喳的探頭張望,尤為可惜。也有其他較幸運的孩子,進門之前都在議論紛紛說鞋是石造的,進門之後才相信全都是頭髮。我不知道梁美萍在收集頭髮的過程裡有沒有把份屬不同物主的「原料」個別處理,但近觀每一只小鞋的大小和髮色有異,我彷彿能從缺席中感受到個體的(曾經)存在並對差異的尊重。從向前的步勢繞向小鞋的後方,我看見的是一群黃口小兒!沒有文化符號的濫用堆砌,《記憶未來》以極簡約的方式讓物料自行說話,輕與重、生與死、存在與缺席、未來抑或回憶、頭頂抑或足下,如一對孖生兒無針無線地緊密地連結髮在一起。

如果《聯合國》的以色列觀眾認為作品指涉德國對猶太人的大屠殺,那麼梁美萍這些表面看似寄情母愛的小品 ,沒有紀念碑與世界大同的自我宣稱,在個人與大歷史面前臨行密密縫的嘮嘮叨叨,卻更加語帶雙關(Auschwitz 集中營裡那堆積如山的鞋,和頭髮所誌記的死亡/小鞋指向的未來),為創傷添上語重深長的祝福。香港藝術家作品以「隱私性」見稱(張頌仁2000年為威尼斯雙年展的香港策展時語),梁美萍這件規模宏大的作品實屬少有,卻不知何故未得藝術館青睞,作品未獲藝術館收藏。想親身體驗《記憶未來》的朋友,請勿錯過展期。

(本文刊於2006年8月21日《成報》http://www.singpao.com/20060821/feature/867694.html )

《髮語》
香港藝術館 2006年7月14日至10月8日
谷文達網頁
http://www.wendagu.com/home.html
An Interview with Gu Wenda by Joan Kee, July 30, 1998, Bar 89, New York City
http://www.asiasociety.org/arts/insideout/gu.html

註釋:
  另見高名潞:《牆─中國當代藝術的邊界》。
  ‘[…]this single body material will be transformed into “multi-cultural hair”. I call this a “great simplicity” which will transcend to a “universal identity” .’見藝術家自述:「THE DIVINE COMEDY OF OUR TIMES:a thesis on united nations art project & its time and environment」(http://www.wendagu.com/home.html )
 馮少立:『「記憶未來」一項龐大的裝置藝術工程』,《大公報》2002年10月6日。
  此處我亦卡爾認同作品可有「一種對博愛的虛妄的見證」的解讀,卻不認為梁美萍作品的強項在其「理性」。見其「小鞋子、香港腳、長毛」一文 (http://home.kimo.com.tw/arthkcriticism/e%60lmp.html )
  http://www.auschwitz-muzeum.oswiecim.p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