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原載於第170期「明覺電子」﹕
http://mingkok.buddhistdoor.com/cht/news/d/2468)
據說全球二百位宗教領袖早前在日內瓦開了一個大會,把「世界最佳宗教」的頭銜頒給佛教 (請參見http://mingkok.buddhistdoor.com/cht/news/d/1009)。消息出來之後,不少法友奔走相告,互報喜訊,我一週之內就起碼收到了十封相關電郵。沒錯,這是很值得高興的事;但是身為佛弟子,大家在歡喜之餘,是否也要停下來如實自省,至少問一些很根本的問題呢?比方說,這批來自不同宗教的領袖為甚麼要評選出這麼一個獎?難道大家不覺得這種選舉很奇怪嗎?在宗教交流成為共識的今天,何必硬得在各大宗教之間分出高下呢?仔細再看那一則報道,我們很容易便能發現,所謂「國際聯合宗教會」(Icarus)的這個決定是有原因的。
根據該則報道,與會的泰德神父指出:「他雖崇愛天主教,但內心常深感不安,因為在宣導基督愛的同時,往往在聖經裏發現為上帝而殺害異教徒的經文」。伊斯蘭的塔彌阿斌.魏塞德教長則說:「雖然我是虔誠的穆斯林,但看到很多個人的忿怒和瞋恨,籍用殺戮的方式表達他們對宗教的崇敬,而不是自我調節的途徑」。大會主席伊卡羅斯認為,佛教之所以得到這個榮譽,「是因為在過去歷史中,沒有一場戰爭是以佛教名義而戰,與其他宗教明顯不同」。
也就是說,這些領袖選出最佳宗教的主要依據之一是看它和戰爭的關係有多深,看它是否能夠貫徹和平的精神。之所以如此著重這項原則,自然是因為今天的世界並不平安,而且這裏還有宗教的關係。
自從「九一一」事件之後,不同宗教和文化之間的衝突就成了一個備受關注的現象。一方面,我們看到極端組織以伊斯蘭的名義發動恐怖襲擊;另一方面,則有美國的基要派牧師公開倡言政治暗殺。於是有些知識份子便把問題的根源歸到宗教頭上,甚至聯合推動了一場「新無新論運動」。他們或者把宗教比作「大腦裏的寄生虫」(Daniel Dennett語),或者「無益的幻覺」(Richard Dawkins語)。正當這類新無神論著作大行其道,氣得宗教界人士牙癢癢的時候,忽然又有一批左翼思想家加入戰團。從英國的伊格頓(Terry Eagleton)、法國的巴丟(Alain Badiou),義大利的阿甘本(Giorgio Agamben),一直到紅遍全球思想界的斯洛文尼亞哲學家齊澤克(Slavoj Zizek),莫不紛紛出書指陳基督信仰的革命性,提出宗教是對抗全球資本主義霸權的利器,直斥新無神論者才是冥頑不靈的保守派。
在這種知識份子小圈子的討論之外,還有一個趨勢震驚了許多相信宗教早已過時的人,那就是「宗教回來了」。不只南美和非洲地區的各種宗教信徒數字不斷上升,連那個早已世俗化了的老歐洲也出現了回到教堂的熱潮。這種趨勢會不會使得世界更不平靜?信徒和非信徒能否和平共存?不同教派的信徒又會不會製造出比以往更巨大的紛爭呢?
如此一來,目前有關宗教的言論戰線至少就有三條了:一是伊斯蘭和基督信仰兩邊保守派的爭執;二是新無神論的興起,與全球各大宗教信徒人數急劇增加的現實,兩者間產生了劇烈對立的效果;三,左翼知識界試圖爭奪宗教教義的解釋權,一方面力拒新無神論,另一方面則炮打傳統宗教的保守派。有意思的是,在這麼錯綜複雜的「宗教戰爭」裏頭,佛教卻隱然像個局外人似的,不只沒有主動加入種種爭論,也很少被交戰各方提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如果仔細檢閱一下論戰各方的著述和言論,我們就會發現他們對佛教其實是很陌生的。在伊斯蘭和基督教的保守派看來,佛教根本是不必去談的「不相干因素」。在左翼看來,佛教大概都是群愛好和平的素食者,與世無爭,從不主動參與政治事務。在不少新無神論者眼中,佛教甚至說不上是個宗教;他們繼承了凃爾幹(Émile Durkheim)的判斷,把佛教看成是種精神甚至哲學傳統,犯不著花那麼多力氣去攻擊它。也就是說,出於對佛教教義和歷史現實的不理解,這些人既忽略了佛教史上「僧兵」參與戰爭的事跡,也忽略了古代王朝曾把佛教當成治國意識形態的往績,更忽略了佛教在一神信仰之外的宗教面向。所以,佛教就這麼保住了它在大眾文化中的形像了;寂靜避世、沉默寡言……。又由於大家都相信佛教是種無神的宗教,於是佛教就可以格外寬容,至少不會捲入其他信仰之間的爭執。
這種形像當然是不正確的。因為我們知道佛教並非無神論,只不過我們對「神」的看法和其他宗教不太一樣了。而且佛教也不只是一套理論性的學說,它還是貨真價實的宗教;強調信仰,注重皈依帶來的轉化,完全符合比較宗教學教科書對宗教的定義。另外,佛教也從來不是避世的;相反地,它對社會規範和倫理安排有一定的看法,歷史上它甚至有過主動介入政治以發揮影響的實際經驗。然而,上述種種錯誤印象還是流傳甚廣,連不少佛弟子也都信以為真。
很多無神論者對佛教保有一定的好感,不是因為他們懂得佛教,而是因為他們不暸解佛教。基於同樣的理由,很多其它宗教的開明派也對佛教感到份外親近。我們佛弟子真的值得為此高興,甚至感到自豪嗎?恐怕不;我們反而應該離開那個雖然舒適但卻不實的安全小屋,捫心自問:對於這一大堆關於宗教的爭議,佛教徒要有甚麼看法?對於種種源自宗教的社會衝突,佛教徒應該如何介入?對於宗教傳統與世俗社會之間的矛盾,佛教的啟示又是甚麼?
假如真有那場「日內瓦會議」,真有一群宗教領袖把佛教選為「世界最佳宗教」,它的背景就是前面所說的「宗教戰爭」了,而佛教獲選的理由也很有可能是佛教那消極但卻平和的公眾形象。無論從甚麼角度來看,這都是個值得我們反省多於單純感到喜悅的消息。
更何況,這條消息也許只是個謠言。
除了那則在法友之間流傳的「新聞」之外,我找不到任何有關這場會議的報道。上網搜尋,我也沒發現「Icarus」這個組織的任何資訊;連那些被引述的「宗教領袖」也是不存在的。假如它是假造的故事,那麼誰是編造它的作者?他為甚麼要虛構這麼一段「討好」佛教的謊言?我們又為甚麼會不分青紅皂白地為之歡喜,協助它的傳佈呢?
省察自我永遠不是一件容易的事。